十七歲那年,我認識了阿西。
在一次畫展上,看到阿西的作品——一幅懷舊的黑白圖片,零散的幾片落葉和幾支顏料,一張被燒焦了一大半的賀卡,“祝程西生日快樂,西程贈”。廖廖幾筆,卻恰到好處。逼真的繪畫和獨特的創意,幾乎能抓住每個前來觀展的游客。看著畫,我仿佛聽到它背后那顆孤獨的心跳。
“喜歡嗎?送給你!”
沉思中有人走過來,他下巴外卷,牙齒特整齊,嘴角自然往上翹。皮膚微黑,戴一副圓圓的近視眼鏡,一頭自然卷曲的短發,1。76米的樣子。著一身橄欖綠卡其布衣褲,背一副畫夾,平凡中足顯與眾不同。
“我是阿西,這是我的靈機一動……”他露出一副好看的調皮笑,指著畫得意地向我介紹。
阿西是那種特聰明的陽光男孩,卻糊涂地愛上我,問他原因倒是簡單得出奇。
“喜歡看你扎兩個羊角辮,素面朝天,穿方口布鞋,著比自己身體大N號的粗布舊衣在校園里安靜行走,真的很獨特。”
阿西個性張揚,帥氣,家境優越,所學專業出類拔萃更讓他錦上添花,成為女生們心目中的王子。我卻是典型灰姑娘一個,父母靠種地供我上學,每月30元的伙食費由在深山里當民辦教師的姐姐資助。最昂貴的生活用品是入校時哥哥買的一只價值16元的綠塑料桶,洗頭、洗臉、洗腳全靠它當家。有母親的卡其布舊衣四季換洗。曾因為買不起40元一套的練功服被年輕漂亮的形體教練趕出練功房,以致于五門專業只能四門紅,對形體舞蹈有刻骨仇恨。
在不愛和不懂愛的年代,因為聽同寢室的女孩說形體教練正在狂追阿西,不為愛情,只想給她那聲晴天霹靂的“滾出去!”一個響亮耳光,毫不猶豫接受了阿西的狂追。因為自知是灰姑娘,雖然勝了阿西,卻始終沒有微笑過。
阿西對我的“傾城之戀”遭到了包括他父母在內的所有人的堅決反對,他們不能接受一個灰姑娘對一個王子的百般冷落。6年戀愛,因為一意孤行地愛我,阿西失去了所有的關愛和友誼,在不足10平米的出租屋,阿西終于病倒了。
不因為愛,只是看見一個沒有親情的病人特別凄涼,從來不露悲傷的我用賣血換來的200元將阿西送到醫院。阿西知道后泣不成聲,小病初愈后不久結束了我們馬拉松式的戀愛。在他租的小屋,我們舉行了簡單的婚禮。新婚之夜的冷清,床單上殷紅的雞心型血跡,初夜刻骨的疼痛……這一切讓我終身難忘,我甚至找不出結婚與幸福無論在哪方面的任何關聯。
阿西不能忍受我們總是用一毛一毛的錢去買一株大白菜。在一個早春二月,他終于說要去南方,走了。因為不愛,所以真的就沒有悲傷,只是簡單地將雙人枕換成單人枕,日子依舊,不溫不冷。
讓我措手不及的是,阿西走后不到兩個月,我發現自己茶飯不思,惡心嘔吐,特怕油膩,尿頻,同事一語道破天機,有了!
可以一個人懷孕,卻不敢獨自分娩。醫生說了,分娩手術前男方要在責任書上簽字,缺他不可。正巧阿西從南方打來電話,讓我去一趟,說有驚喜等我拿。
在一幢高十八層的樓底,找到阿西寄來的地址。樓頂有一個小黑點在作業,說是在裝廣告燈箱:“這小子真不賴,長一副少爺公子相,倒很能吃苦耐勞,這么高空作業,從來沒聽他叫過苦。”
“說誰呢?”
“樓頂那小子呀!湖北來的,叫阿西!”
我的天!
我的地!我的心!我的肝!
我癱坐在地上,淚如泉涌。
“阿西,右邊再高點,對!對!OK!收工!”
我坐在墻腳,看樓頂的黑點漸漸變大,漸漸、漸漸、漸漸變成我的阿西。
“陳總,滿意不?”
“滿意,你小子還真不錯,設計做得好,又能吃苦耐勞,這5000元是你的設計費,這2000元是公司獎勵你的!”
“陳總,這……好嘞,那我恭敬不如從命,以后多替陳總效勞!”
“好小子,好好干!”
“阿西……”
心痛讓我聲音微若游絲,阿西還是停下拍打灰塵的手,四處張望。
“阿西,”
顯然,他被我突如其來的到來和超夸張的大腹便便驚呆了,不相信似的擦擦眼睛,像所有電影故事的動人情節一樣,他看著我隆起的中部,圍著我不停轉圈,肆意地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如此反復……
96年到南方一年,阿西用掙的錢給我補上了結婚鉆戒,買了一套180平米裝修完好的新房。那些曾經極力反對我和阿西的人,自然也會大夸特夸我的好眼力,好福氣!甚至有人忠懇建議我辭掉工作,帶兒子隨阿西去南方,避免男人有錢就變壞的通病。
阿西卻堅決反對,他說為了他生命中的兩個人,就是永遠下地獄也沒關系,只是千萬不要一家三口全部生活在地獄里,犧牲他一人就足夠了。
就這樣,我和阿西天各一方,并且一過就是幾年。
兒子五歲時的一個暑假,我們第二次去看阿西。他開著寶馬,手捧鮮花,西裝革履,步伐穩健,原來卷曲的短發長齊雙肩,又黑又亮,十足一個藝術家的派頭。
阿西一手牽著兒子,一手牽著我,遛達了深圳的大半個城市角落,卻絕口不提帶我們去他的住處。以女人的敏銳,我預感阿西出問題了。因為我們是襲擊似地來臨。
向來在他面前咄咄逼人的我毫不客氣提出要去他的房間,而且就是現在!阿西終于拗不過我,在開門的一瞬間,朝我“噓”了一聲,便帶我們閃進來。
這是一個簡單的單身宿舍,一切正常外,我的目光還是落在了床單上。我怕又想在上面發現那種痕跡。阿西故意賴在床上,我往哪邊他也跟著往哪邊,就在我們一招一式的“搏斗”中,“咣噹”一聲,一個空洗面奶瓶子砸在我們頭上。順勢望去,我發現阿西的房間除了桌上有五六個洗面奶瓶子,地上順著墻壁,四面也放了好多洗面奶的空瓶。阿西從來不用洗面奶,難道他真的有女人?
“誰留下來的?”
“……”
“誰?!”
“……”
“說!”
“……”
想起這些年來一個人的凄苦與艱難,我舉起手,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阿西的臉上。
阿西從背后抱著我:“燕,我沒辦法,我是男人,我是健康的男人,我想要,想要……”
“我愛你,但我確實沒辦法,于是我就做了。”
“最開始我用男士香皂,可香皂的泡沫太刺激,自己做一回要疼痛兩三天。一次偶然,我給別人做洗面奶包裝設計,廠家送來樣品,我就沖著說明書的“溫和滋潤”試著用它代替香皂,結果真的很溫和,一點也不刺激那里,后來想要時我就用洗面奶,用完了我就去買,所以……”
我站在原地,看著滿屋子的洗面奶空瓶,忽然無地自容。在這個年代,在這樣的開放城市,我的阿西居然用洗面奶一次次滿足他男人的需要!我不知道世界上是否還有第二個這樣的男人?蹲下身我深深地吻了吻他褲子的拉鏈,抱住阿西,撫著他被我打紅的臉說:“你能給自己性福,就不知道教教我呀?”阿西調皮地抱起我:“那就現教現學?”
二次南下,讓我死心踏地愛著阿西,相信并感恩他。所有親人們的擔心和疑慮,我都坦然一笑了之。我想:任何女人如果他們親身經歷了這樣的事情,哪怕她再多心,也會義無反顧地認定這樣的男人。
都說女人是因愛而遷徙,經歷人世的滄桑巨變,我懷疑自已忽然老了,特別想和阿西好好呆在一起,從此不再天南地北,卻不料他的手機始終關機。
2006年4月,接到阿西公司從上海打來的電話要我速去貴公司。
帶上十歲的兒子,莫明地心急如焚,行色匆匆。
接待我們的是他公司的陳總裁。
“這是阿西留給你的信,這是我們公司的一點心意,一百萬,帳號密碼按阿西要求,是你的生日。”
“不!”
“劉燕小姐,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我們可以坐下來商量。”
“我和你們沒什么商量的,我要見阿西。我要知道他為什么不見我?”
“劉燕小姐,這……”
“我要見我的阿西!”
“……阿西因終日奔波勞累,生活起居沒有規律,又長期無人照顧,再加他本人喜歡喝酒,致使他在病倒前都沒有一個人知道……”
“什么病?”
“肝癌晚期,前天午夜,不治而亡,請原諒,我們已經盡力了!”
看著一幅幅挽聯,聽著一聲聲哀樂,我涌不出一滴淚,我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我的愛人變心了,我和他戀愛六年,結婚十年,他怎么能不說離開就離開。
我的愛人變心了,他曾說要永遠愛我,可是在我正在愛他的時候,他卻緘默不語,對我的情感置之不理,任憑我叫喊到喉嚨沙啞,他也狠心不予一個應答!
我的愛人變心了,他說要愛我一生一世,一直到老,在我芳齡三十二歲時,沒有任何前兆,他說變就變,突然不再愛我,一個人去了讓我永遠也無法找到的地方——
我不同意,絕不!
我不能接受!我無法入睡!
華燈初放,夜很美,風很疾,腳很輕。阿西,我們回來了,抱著你的黑白照片,牽著兒子的手,我們仨徜徉在十字街頭。你看看吧,再看一眼這座美麗的城市,記住這個地方,來生我們還在這里相遇,我還做你的小愛人,咱倆不見不散。
真……的……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