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省城終于有了自己的家。喜遷新居那天,父親來了。他比誰都高興,上上下下地跑著。有搬家公司呢,我叫他休息休息。他卻說買房沒幫上忙,做做雜活心里舒坦些。望著滿臉是汗的他,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中午吃飯,訂了幾個包間。開席,來了許多人,坐不下了。父親一看,說:“我也不喝酒,回家吃吧,家里還有剩飯剩菜。”“這是什么話?你來做客,還沒有你一個座位?就是我不坐,你也要上席。”父親聽我這么說,沒有再說。
大廳里加了個桌子,人安排下了,我就跑去忙別的事了。等我轉回來,卻看到父親端著碗蹲在角落里吃飯。他正彎著腰,低著頭,飛快地扒拉著飯,一頭蘆花扎得人眼睛生痛。大家吃得熱火朝天,只有他一個人沉默著,就像一個孤獨的行者。
我拉他上桌,他卻說桌子坐滿了。一抬頭,真的,小爹正坐在父親原來坐的位子上。小爹對著父親嚷:“你上來嘛,圓桌子多一個少一個有什么關系?”大家也應和著。父親憨憨地笑笑:“不了,你們吃,多吃點。”“我搬家,你蹲在地上吃,別人會怎樣說?你就聽大家一句,上桌。”父親卻瞪了我一眼:“你不知道我習慣蹲著吃飯嗎?”我知道父親脾氣倔,他認定的事兒就是十頭牛也拉不回頭。我只好端把椅子讓他坐著吃。這次,他沒再拒絕。
蹲著吃飯是父親的一種習慣。在家里,不管什么時候,只要端起飯碗,他都喜歡蹲著,就是家里來人,他也不常上桌。蹲著吃飯,沒個正形,看著就粗俗,還不利于消化吸收,而父親卻不同意這種觀點。他說:“蹲著吃飯自由放松。就是吃飯帶響,狼吞虎咽,也沒人在意;家長里短,自在隨意,不必坐在桌上裝腔作勢;如果你想曬曬太陽,吹吹風,你就可以蹲在樹底下。最重要的是,蹲是一種鷹的姿勢。你別看它姿態低,這卻是一飛沖天前的等待。”
我不知道父親的話對不對,但是我卻從他蹲的姿勢里讀出了不一樣的味道。
那年,我因為一分之差高考落榜。復讀是必然的選擇,但是因為母親生了場大病,家里已無錢供我讀書。怎么辦?我哭著鬧著,甚至以絕食來逼著父親去想辦法。“能有什么辦法?能借的都借了,借不來的也借來了。”母親流著淚,低聲勸我放棄,但是父親沒有說一句話。
8月8日是高三開學的日子,父親一大早把我喊起來,說要送我上學。“一分錢沒有,上什么學?”我對父親嚷著。他卻說這不是我考慮的問題,我只要安心讀書就是對他最大的安慰。
后來,我才知道,他去找了校長。校長讓他回家辦一個貧困生減免學費申請表,他為了讓村支書給自己蓋個章,硬是在村支書家蹲了一個上午。這還是那個硬氣、不服輸的父親嗎?
那次,弟弟的公司破產,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突然從高空跌落到地面,誰也不知道怎么勸他,一家人坐在屋子里,氣氛壓抑而沉悶。
父親蹲在門檻邊,眉頭緊鎖,默默地抽著煙。“天無絕人之路。你不是說重新開家公司只要五十萬嗎?那就把我這棟房子賣了。”“把房子賣了,你們住哪兒?”“不是還有老房子嘛,我和你媽回家。”父親說著,站了起來,“你要是知道老子沒地方住,就給我爭點氣,不要整天像只瘟雞一樣,擺副臭臉給人看。”
兩三年的打拼之后,弟弟又重新站了起來。
蹲著始終是父親一貫的姿勢,而我們始終跑在他的肩頭。今天,我和弟弟都有了自己的事業和新居,但他還靜靜地生活在老房子里。我們說給他在省城買套房子,他卻一再說等等,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