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一片片云被夕陽照得深紅,潦草地飄在天空。老幺不知道今天他老子會用什么揍他,怯怯地在田埂上走著,像個嬌滴滴的小媳婦生怕踩到了屎。
老幺背著破書包,拉鏈壞了,張著個巨大的嘴巴,里面卻是空空如也,書不知道什么時候掉了。管他呢,老幺從來都不喜歡讀書,要書干什么。老幺看著自己的影子在前面走,也穿著他的解放鞋,鞋帶雖然松松垮垮,但還算得上一雙好鞋。解放鞋是只能上學穿的,他老子規定的,一回去必須換布鞋。老幺無所謂,對這些生活小事,他從來都無所謂,老子規定了照做就好,免得受些皮肉之苦。
可是今天回去,老子會不會揍我呢?老幺站在田埂,回望著天邊最后一絲粉紅漸漸被遠山擁抱了去,嘴巴里咀嚼一根青草,默然想著。想著,一個人卻自顧自地笑起來,老幺覺得今天這事做得漂亮啊,沒看那小子趴在草垛邊求饒的窘樣兒,多么好笑啊。是的,老幺今天放學后,在路上和同桌二根把班上一個小子給揍了。老幺現在一想這事就覺得解氣,誰叫那個小子跟老趙頭打小報告,把他和二根在課上下“對角棋”的事捅了。這不是第一次了,是好多次了,老幺一直忍著。老幺一直覺得,一個人的忍耐力是有限的。
“嘿嘿,看以后那龜兒子敢不敢打小報告。現在毛主席都逝世了,打小報告有個屁用。”老幺吐了草渣,又順手抽了一根狗尾巴草,叼著。也不知道打那龜兒子的時候,有沒有被別人看到?看到應該不會,最壞也是聽到他嘰里呱啦的狼叫似的聲音。不過,他明天一定會告訴老趙頭的,他是老趙頭安插在班上的奸細,他們是一伙兒的。老趙頭沒什么本事,頂多是罰蹲馬步,雙手舉凳子。可是,龜兒子肯定會告訴他老子,他老子很有本事,在村里當播音員,要是他在廣播里把這事一說,豈不是全村都知道了?
老幺想著,由原先泄憤后的得意,又漸漸蒙上一層恐懼和哀愁。要是他老子知道了,肯定要揍他的,上次闖禍的時候,他老子操起扁擔就沖過來打了。這次呢?老幺心里越來越害怕,怎樣逃脫被打的辦法還沒想好,可是太陽卻是漸漸不見了蹤影。“噗!狗日的太陽!”老幺吐了狗尾巴草,加快了腳步,再不回去,他媽就要漫山遍野地喊他了。
家門口有一個大水庫,天旱缺雨的時候用來灌溉,平時大家都在里面挑水吃,村里的婆娘們也在橋頭洗菜清衣服。老幺走到家的時候,他老子正在挑水,滿滿一擔,悠著地晃蕩著,扁擔嘎吱嘎吱地響。他與他老子正好碰到頭,一條小路躲不過了,老幺低低地喊了聲“爹”。他老子喉嚨里“嗯”了一聲,沒正眼瞧他,繼續挑水去了。老幺突然松了一口氣,跑到屋里,母親在炒菜,三姐蹲在灶口加柴火,臉巴烤得紅彤彤的。
“三姐,你今天有沒有聽村里的廣播?”老幺悄悄問。三姐搖搖頭,繼續加柴。“你一天到晚都在家,耳朵怎么不靈醒點呢?”老幺惡狠狠地說。三姐啐了老幺一口,“你才耳朵不靈醒咧!今天沒有廣播,我怎么聽。”“哦,這樣啊。”原來龜兒子的老子沒有在廣播里嚼舌根子,怪不得家里風平浪靜的。老幺又自顧自地笑了一笑,放心了。
吃過飯,老幺早早就睡了,夢里和二根下了一盤棋,二根就是個苕,怎么下都下輸。
事實上,第二天去學校,老幺和二根并沒有受懲罰,因為老趙頭考試去了。老趙頭不老,不過也三十過了,是第一批從大城市里下放到農村的知識青年。可是文革結束后,檔案上出了點問題,把老趙頭遺忘在這個小村子里了。反正在村里已經住了十年,什么都習慣了,又還懂一點洋文,也就在村子里當起了英語老師。但是發音嚴重不準,他一開口,老幺就忍不住要笑,還在同學面前模仿。
最近不見他蹤影,大家都說他去省城里考試去了,這么大了還想去城里讀書呢。誰管他考什么考試,只要他不在,他的奸細就不能把情報告訴他。老幺和二根很得意,于是繼續在課上下“對角棋”,二根還是像個憨頭,老是輸。老幺其實早就對二根有些不耐煩了,他太笨教都教不會。
事情就這樣懸而未決,過了幾天,老幺就忘記這回事了。直到學校放暑假,老趙頭都沒有回來,龜兒子的瘀傷早就好了,什么證據都沒有留下。一學期終于混完了,老幺想著下學期不要上學就好了,太沒勁。可是,作為家里最小也是唯一的兒子,他老子肯定不會讓他在十三歲就下學的。
他老子在村里當會計,認識好些字,最拿手的是打算盤,啪啦啪啦,再爛的賬也算得一清二楚。他覺得他老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兒承父業,也學會好多字,也能打一手好算盤,繼續到村里當會計。可是老幺心思從來都不在這個上面,他看不起他老子在村里當了一輩子會計,什么好處都沒有撈到。前些年生產隊年終發豬肉,發給別人家的都是豬肉,發到老幺家的時候就成了一只黑母雞,他老子一聲不吭地拎回家。去年生產隊解散了,把地分了,可是分給自己家的很多都是旱田,他老子也一聲不吭。旱田怎么種水稻,老幺覺得他老子的賬算得太不清楚了。
老幺才不愿意當個狗屁會計,他想去學開車。村里放露天電影他看過人家開汽車,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天王老子都管不了他,老幺覺得這才是帶勁兒的事。
“老幺!看電影去啊!”
剛吃過晚飯,就有人站著老幺家旁邊的山頭上喊他。老幺撂下飯碗,顧不上擦嘴巴,夾了自行車就跑出去了。自行車的轱轆才轉了兩轉,他老子就跑到門口罵他:“小畜生,又騎自行車出去,給老子小心點啊,你說你摔壞多少次車了!”
真沒勁,老幺悻悻地想,老子關心的只是車,也不說摔的還有他兒子。也是,自行車摔了去修要錢,他兒子摔破皮,過幾天就自動好了。老幺還是高聲“哦”了一聲,表示知道要小心車了。騎在車上,頭也不回地跟山頭的“兄弟們”會合去了。
“老幺,你老子又管你騎車啦?”三炮沖著剛從山下騎上來的老幺嬉皮笑臉,還死勁兒打著鈴,一伙兒哈哈笑起來。里面最大的一個,吧了一口煙,掌著車龍頭調轉方向,左腳勾起踏板用力踏出去,說著:“車子和婆娘一樣,不騎拿來干什么,對吧老幺?哈哈哈哈,走咯!”不說這話還好,一說大家笑得更瘋了,打著鈴鐺,五輛自行車從山頭的小路上,箭似的一個個射了出去。老幺擺尾,有些受了欺負的悶悶不樂,不過還是拼命地跟著他們去了。
在過去的好多夏天,老幺就騎著自行車跟他們一起去追放映隊的汽車,放映隊在哪里放電影,他們就跑到哪里去看。其實一個夏天放映隊只會重復放一部電影,所以他們基本上都能把電影看得倒背如流。今天放映隊去了二十里外的村子,所以他們必須得快點騎,不然就趕不上了,天一黑就開始放。
看完電影回到家的時候,已經過了十二點了。老幺不敢大聲喊門,支起自行車,想繞到屋后三姐的窗戶口,讓三姐幫忙開門。是十六,月亮好大好圓,照得哪里都是亮堂堂的。像墨鏡里的白天,老幺突然想起來。大頭從外地帶回來一副墨鏡,老幺戴過,世界就是像現在這樣。老幺會心一笑,想著他媽的我現在是擁有好大一副墨鏡呢!
繞到三姐屋的窗口,拍了拍。三姐沒動彈。老幺不敢拍重了,擔心前屋聽到。又輕輕拍了拍,三姐翻了個身,又沒動彈了。“睡死啦!”老幺一生氣就忍不住使勁拍了三下窗戶,“嘩啦”有灰從上面濺落下來,響聲太大,三姐突然驚醒,坐起來看到窗戶上的黑影。“啊”的一聲殺豬似的尖叫,“啪啪”一光腳就跑出去了。老幺知道事情變得很糟糕了,但不知道到底有多糟糕,就聽到她在拍爹媽的房門,“有強盜啊!有強盜!”
他開始從屋后慢慢走到前面,反倒輕松了些。原本擔心吵醒他老子,擔心老子會干他幾句,現在好了,老子待會一定火冒三丈,等待他的不只是幾句罵人的話了。果然不出他所料,他老子抄起了門后隨時準備著打強盜的扁擔,穿著個大褲衩就跑了出來,喊著“在哪呢!在哪呢!”老幺怯生生地走出來,雙手垂著彎著背,像只被扒光了毛的雞,伸著脖子等待刀子。他老子一看是他,火氣更大了,正要沖過去,被老幺的媽拉住了。
“你個小畜生,現在才回來!你還學強盜……”他老子的手被他媽拉住了,但是嘴巴沒法堵住,深更半夜罵罵咧咧,反反復復都是幾句話。老幺覺得他老子罵人很遜色,肚子里沒詞,所以為了掩蓋他的缺陷,往往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了再說。但是老幺還是覺得他老子打人也很遜色,因為他只敢打他兒子。繼而想到,三姐也很遜色,膽小得跟老鼠似的。老幺覺得三姐的遜色是跟母親是一樣的,是母親傳給三姐,因為母親總是對他老子很順從。他們都喜歡小題大做,特別是他老子,一點小事不好就喜歡大發脾氣,擺臭臉給大家看。
等到他老子終于罵得口干了,他也就解放可以去睡覺了。不過他睡不著,躺在床上,把剛才得出的結論又想了一遍,覺得自己在這個家里突然成了最強的一個人,心滿意得地笑了一笑。翻了個身,又回想了一下晚上看的電影,放映隊今年夏天放《鐵道游擊隊》,老幺最喜歡劉洪他們爬火車那段,可是大頭三炮他們總是對劉洪受傷躺在芳林嫂家的那段格外感興趣。老幺瞥了一眼三炮,看他兩眼直勾勾地看著芳林嫂,一臉傻笑,嘴巴不自然地咧著,涎水都在嘴巴沿打轉了。老幺又看了看電影,覺得沒什么特別的,當時就覺得三炮很遜色。
不知道什么時候,老幺睡過去了,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醒來,陽光還是橘紅色的,薄薄一層鋪在老幺的身上。老幺覺得很舒服,又閉上眼睛瞇了一會兒。昨晚騎車太累了,晚上又被老子折磨,這一覺睡得動都不想動了。
“啊——”
又是三姐的尖叫聲,老幺開始特別討厭三姐了,她總是一驚一乍的。睜開眼,看著三姐正站在自己的床頭,驚悚又難為情地看著自己的下半身。老幺的目光從三姐那里慢慢下滑到自己胯下,一座小山聳立在那里,并且濕漉漉一片。
老幺立馬翻身轉過去,三姐已經跑出去了。老幺慢慢轉過頭,看著床單上小小一塊“地圖”,也覺得驚悚。“他媽的,難道夢到芳林嫂了就尿床了么?”老幺覺得自己也很遜色,是十分的遜色了。褲襠里冰涼冰涼的,老幺立馬脫了扔在床上,找了條干凈的換上,然后扯了床單揉成個大球,準備拿出去洗掉。
在十三歲那年,老幺覺得自己在家里十分倒霉,每次都是三姐引起的。他開始期待三姐能夠像大姐二姐一樣嫁出去。三姐的模樣其實不差,至少老幺看來,但就是膽小喜歡一驚一乍的,老幺覺得就是這樣三姐才遲遲找不到婆家。不過也不是沒有人看上三姐,三炮就喜歡她。三炮一有空就跑到老幺家找老幺玩,但是眼神從來都是跟著三姐轉。三炮還用細竹條編了一個小花籃,那種邊沿很寬身體細長的。三炮照著電影里的小花籃模樣編的,做好了送到老幺家說是給老幺。老幺一看就明白,這是要送給三姐的。但是家里是不會同意三姐嫁到三炮家的,因為三炮的爹和老幺家有過過節。十幾年前三炮爹給老幺家打了五個竹籃,但是沒用幾個月竹籃就變形竹蔑斷裂了。老幺的老子很氣憤,把這些壞了的竹籃一個一個擺在家門口,然后坐在板凳上,反反復復地罵三炮爹不是個好東西。老幺也很奇怪,為什么三炮爹一直手藝很好,而那次給他家打的竹籃卻是爛貨。三炮爹從來沒有解釋,梁子結下了一直沒有解開。
老幺拿著床單和內褲才走出房門口,就看到他老子一臉鐵青地站在他面前。一看見老子,下意識地把床單藏到身后,頭低下去了。他老子嘴笨但是手勤快,什么都沒說,一把扳過老幺的小身板,奪下床單一抖,內褲自然掉出來。真是好巧,被老幺弄臟的那部分,毫不害羞地展示在了他老子和老幺的眼皮子底下,一清二楚。老幺看見他老子臉上的肌肉在痙攣似的抽搐,眼睛里怒出難以抑制的殺氣,捏著床單的手青筋突然暴起。老幺知道事情不好了,但是沒等他跑掉,他老子已經順手拿起立在門邊的高粱掃帚往老幺屁股招呼了。老幺要跑,但是身體被他老子結實有力的手死死拽住了。
“老子讓你晚上瞎想!”“老子讓你去看什么電影!”“老子讓你晚上瞎想!”“老子讓你跟他們瞎混!”“老子讓你這么小就瞎想!”……
老幺的老子打人總是很有節奏,每罵一句就抽一下屁股,然后老幺被打得往上跳一下,偶爾也叫一聲。兩父子在堂屋里糾纏在一起到處轉,小籽高粱編的掃帚被打得高粱籽到處飛,滿屋子都是。老幺的母親和三姐兩個人倚靠在一起,立在大門邊。那天陽光太強了,看不清母親和三姐臉上的表情。
“你他媽的打死老子好了!打死了就斷你的根!你打死好了!”
老幺也被打憤怒了,也不跑不跳了,就站在屋中間,仰著脖子緊閉眼,索性脫了褲子讓他打。褲子一褪下來,屁股蛋上紅艷艷的一片就露了出來,橫七豎八的還有好多條紅腫的血印子。也許是被老幺這么突然的一句話震住了,他老子氣喘吁吁地停住了手,半截掃帚攥在手里。他老子并沒有被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激怒,而是順手把掃帚狠狠扔了出去,砸中了一個開水瓶,一整瓶滾水“嘩”地泄了一地。母親馬上跑過了,一把搶過老幺抱在懷里。
然后老幺哭了,許多年后,老幺一直記得那天他老子打他后他哭了。以前是不哭的,以前打得比這次還兇,他從來都沒有哭過。但這次哭了,不是因為疼,而是委屈。他不知道為什么他老子要那么兇地打他,不就是晚上弄臟了內褲和床單么。他覺得委屈死了,一邊委屈又一邊后悔昨晚和他們去看電影,如果不看電影就不會夢到芳林嫂了。他依偎在母親的懷里哭,淚水糊住了眼睛,隱約中看到幾只雞跑進來啄食地上的高粱籽,心里對他老子是咬牙切齒的恨。
老幺在家躺了一整天,郁郁地一聲不吭。
十三歲的夏天,在剛剛開始的時候,就露出了一些悲哀的神色。心中的委屈和孤獨,像樹上的知了,撕心裂肺地叫了一整個炎熱的下午。老幺心中的疑問一直沒有得到解答,他覺得這是件難以啟齒的事。從那以后,他在家里總是感到不自在,他覺得他老子看他的眼神里有古怪。
老幺依然若無其事地和大頭三炮們騎車去看電影,只是看得有些心不在焉,一看到芳林嫂就讓自己想起那晚奇怪的夢,然后就覺得自己很下流,就默默低下頭去,一低頭就看到胯下不知道什么時候又聳立起來的小山,臉上一熱連忙用手遮住不讓別人看見。這樣怪異的舉動一直沒有被發現,但是七月末的一次大頭卻看見了,當著一起看電影的幾十號人的面,開始不懷好意地笑起來。老幺二話沒說就騎車要回去,默默不作聲,心里想著,他媽的老子當你是兄弟不想跟你計較,你他媽的要是跟過再笑,老子就不認人了。
大頭終究沒有跟過去,大家似乎并沒有把這太當回事。過了幾天還是來叫老幺一起去玩,老幺卻假托自己要幫家里摘棉花沒去。八月中旬天氣正熱,三炮來找老幺,說大頭要走了,準備去廣州打工。老幺和三姐正在家剝棉花,兩大籃子棉花倒在大簸箕里,簸箕用兩把橫倒的椅子支著。老幺假裝沒聽見,把腳下堆起的棉花殼往旁邊粗暴地踢開。三炮或許已經忘記上次大頭笑老幺的事了,或許根本就沒在意,所以還真的以為他是沒聽見,又湊到老幺旁邊說了一遍。又斜瞥了一眼低頭專心剝棉花的三姐,然后在老幺耳邊悄悄說,“晚上哥幾個準備一起給大頭送送行。”
“關我屁事。”老幺沒好氣地說著,晚上還是偷偷騎了車跑出去了。老幺又是半夜才回來,嘴巴里還哈著一些酒氣,暈暈乎乎的,也沒去喊門,直接躺在稻場上的稻草堆里睡了。剛收割起來的稻子打的稻草,還泛著青。夏天蚊子很多,老幺卻還是睡得很好,也許是第一次喝了酒的緣故,根本就沒有醒。許多年后,老幺根本不記得那晚一伙兒在一起做了什么,只記得稻場里有著澀味和沒有散去的農藥味。
大頭在第二天就搭麻木車出了村。
大頭就像是一個線頭,他一拋出去,整個線團就開始散掉。沒幾天,四寶和五林也出村了,一起走的,去了深圳。老幺找出地圖,攤在地上,在上面找到了廣州和深圳兩個地方。“他媽的這么遠啊!”一屁股坐在地上,顯得有些驚訝和茫然。現在只剩下三炮和老幺兩個人了,也不再晚上騎車去遠處看電影了,三炮一有空就到老幺家來幫忙剝棉花,或者兩個人去水庫里釣魚,看三姐梳著兩條大辮子擔水洗衣服。當只剩下兩個人的時候,三炮的話題便永遠是關于三姐。老幺開始覺得這樣的夏天充滿了無聊,三炮就像那樹上的知了,太聒噪了,常常讓老幺產生想捏死他的沖動。
“你跟我說有個屁用,有本事跟我老子說去,看他愿不愿把三姐許給你啊!”
三炮默默蹲下去,頭埋在膝蓋里,一只滿是細小傷痕的手在地上不自覺地畫圈,一圈又一圈,剛剛的激情和興致就這樣一下子被澆滅。三炮是知道老幺的老子是什么個性的,記仇又固執,兩家的仇恨是解不開的了。還好過了這么多年,事情漸漸淡了,偶爾回家看到三炮在屋里坐也不再罵人了。看著三炮的頹廢樣,老幺滿是不屑,太沒出息了。
八月末,三炮也要走,居然也是往南邊走,具體位置還不知道。
“三炮,你不做篾匠啦?”
“篾匠有個屁用,根本掙不到錢,打一個竹籃子能掙幾個錢?更何況現在村里人都很少請篾匠做竹器活兒啦,他們都直接到鎮里買現成的了。村里還要篾匠干什么?”
“你爹讓你跑?”
“腿長在我身上,我攢了一點路費,晚上偷偷跑出去。我要去城里掙大錢,回來了就娶三姐,嘿嘿!”
說這些話的時候,老幺斜著眼看著三炮,他坐在石磙上,對著南邊的天空說得那么認真。老幺又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看天,除了天還是天,屁都沒有。不過,老幺覺得這個時候的三炮有那么一點牛逼,他居然敢逃跑,居然敢反抗他老子。而自己就不敢,三姐也不敢,家里人沒有人敢違背老幺老子的話。事實上,在三炮走的那年冬天,老幺的老子就把三姐嫁到了四十里外的揚高村,第二年冬天就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
在暑假即將結束的時候,老幺心里對時間充滿了矛盾。希望它走慢點,因為老幺不想上學;但又希望它走快點,因為現在就只剩下老幺一個人了,一個人騎車沒意思,一個人偷瓜吃沒意思,一個人干什么都沒意思。但時間又確實是過得太快,才一個夏天,村子里的幾個玩伴就都走掉了。老幺覺得自己還沒緩過神來。
下午,老幺牽牛去喝了水,給雞把了食,便一個人騎著車上山坡了。方圓幾百里很多竹林和松樹林,老幺就一個人從林子中間的小路風馳電掣般穿過,太陽鮮紅,遠遠地落在他身后。他把屁股坐著的自行車想象成了汽車,而他就是那個司機,他在自己想象的大馬路上前進。他們都走了,而只有自己留下來了,老幺心里覺得不平衡,他覺得自己很遜,他開始討厭自己的年齡。十三歲,可惡的十三歲,什么都做不了。
天幕漸合,老幺不知不覺騎到了學校。從車上跳下來,望著學校的圍墻,想著自己怎么不知不覺到了這里了呢。索性支起自行車,走到墻角,撒了一泡尿。正準備走的時候,又回看了一下撒尿的那面墻,白乎乎的好像是用石灰刷的幾個大字,可惜被幾張嶄新的計劃生育的宣傳單擋住了一部分。老幺走進,好奇心作祟,好想看看那是幾個什么字,嘩啦嘩啦撕掉了宣傳單。就著一點點天光,老幺看到了墻上刷的幾個字:知——識——越——多——越——反——動。
“知,識,越,多,越,反,動。哦——”老幺不由自主地笑起來,“原來幾年前刷在學校上的標語還在啊,哈哈,看吧,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說得好啊,知識越多越反動,老子早就不想上學啦!”
再次騎車回家的時候,老幺覺得突然找到了理論,他覺得他可以名正言順地跟他老子說,不想讀書想去學開車了。他覺得毛主席的這句話就像是一把跟他老子對抗的劍,他不再是赤手空拳。老幺一向記性好,在這個時候突然想起前幾年背過的好多毛主席語錄,一條一條在腦海里過,也越來越得意。一得意就忍不住大聲喊出來了,“忠于毛主席忠于黨,黨是我們的親爹娘,誰要是敢說黨不好,馬上叫他見閻王。見閻王——!”
騎車到家的時候,他老子坐在稻場洗澡,正卷起褲腿把腳伸進木盆里,木盆周邊地上一圈濕。老幺一看到他,車速突然降下來,慢慢滑下山坡滑到稻場上,輕手輕腳地把車趕進屋里。停住車,老幺又突然想起毛主席,覺得自己干嘛還要怕老子呢,現在有劍了啊!于是松了松神經,伸直了腰板,跑到廚房里,掀開鍋蓋,看到母親給他留的一碗飯。一邊吃,一邊想著怎么跟家里人說自己想去學車的心愿,吃到見碗底,也沒想出個好法子。
馬上就開學,老幺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他知道如果他跟他老子說了這件事,即使有毛主席撐腰,兩父子還是會有一場惡戰。想到這,老幺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屁股。老幺想著,這次不能讓他逮住了往死里打,自己一定要機靈一點,要跑。老幺腿長,再怎么也能跑過他老子。老幺也想著,到底在什么地方跟他說,最好是稻場里,稻場里不能順手拿到扁擔掃帚,也方便逃跑。什么時間呢,晚上吧,看不清不容易找到。
想完這些,老幺覺得就已經很完備了。他似乎并沒有想到,他老子最后答不答應他的要求。
開學的前一晚,老幺顯得異常緊張,一邊假裝收拾書包,一邊從窗戶里看他老子是不是在稻場里乘涼去了。老幺覺得那晚的蚊子特別多,在他耳邊叫得特別大聲,攪得他心緒不寧,又十分擔心他老子今天不出來乘涼。好不容易看到他老子搬著躺椅到稻場上了,他又不敢出去了。躊躇了半天,突然想到自己應該拿著“紅寶書”出去才行,要是他老子不知道那句話是毛主席說的怎么辦。翻箱倒柜地終于找到了,灰塵撲撲的,捏在手里盡是汗。
一步一定地走到稻場,支支吾吾半天沒有說出口,他老子聽到他在身后,剛一回頭他就跑進了屋。他覺得自己太遜色了,太遜色了!
“老幺!”是他老子叫他。
“啊——”
“把我的煙袋拿來!在門后邊!”
老幺的老子喜歡抽煙,自己種的煙葉,辛辣嗆鼻。每次把大片大片青色的煙葉割了回來,他就一個人在家里用麻繩一片一片串起來捆扎緊,然后架在稻場曬。曬完后噴水在上面,拿出去再曬。反反復復,直到煙葉全部變得軟塌褐黃,然后把串起來的煙葉卷起來,像一顆顆大炮彈。老幺把他的煙袋怯生生地拿到他跟前,就看著他嫻熟地往煙斗里裝上煙,深深地吧著,發出有滋有味的聲音。老幺聽說他家祖上是個書香門第,民國時候還抽過鴉片的,他老子種煙葉的地曾經種過大片大片罌粟。
“狗屁的書香門第,現在什么都沒有了。”老幺把煙袋遞給他老子,回望了一下自家的土磚房。老幺聽母親說,以前家里還是有很多寶貝的,文革的時候都被他老子堆在稻場上燒光了,燒不動的瓷器就砸了。老幺想象著曾經家里堆滿的寶貝,越發覺得他老子很遜色。一想到他老子很遜色,就心中有著難以抑制地自滿感,有一股英雄主義的情懷在心中回蕩,然后腦袋就一熱,整個人要飄起來了。
“爹,我不想讀書了,要去學開車!”
這話是在老幺腦袋正熱的時候忍不住說出去的,嚇了他一跳,整個人感覺從飄起的半空訇地跌落到地面。當然嚇一跳的還有老幺的老子,嗆了一口煙,不住地咳嗽。
“你說什么?”
反正已經說出去了,趁著那股英雄主義的氣焰還在熊熊燃燒,老幺又大聲地說:“我想去學開車!不想讀書了!”
“不想讀書了?誰他媽的讓你不想讀書了?”他老子“簌”地站起來,一只煙桿拎在手里。
“姐姐們都沒有讀幾句書!而而而且毛主席也說了:知知知識,越越越多,越反動!”老幺把“紅寶書”遞給他老子,下意識地往后退。
他老子總是很容易被他激怒,用煙桿一把把書敲掉,撲了過來要抽他,嘴巴里罵著:“誰他媽的說知識越多越反動?你他媽的祖上都是讀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