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母親一手帶大的。

他的父親，一個老實巴交的泥瓦工，直到30多歲，才經人撮合，娶了他母親。一年后，他出生了，白白胖胖的樣子，像一輪滿月。日子因他的到來而有了奔頭。

他會說話了，他會走路了，他會搖頭晃腦唱兒歌了，在父母羽翼的呵護下，他健康地成長著。窮家里，充滿幸福的笑聲，和父母在一起的每一個日子都是飽滿的。

厄運的降臨，是在他6歲那年。那天，父親去幫鄰家蓋房，不小心從房梁上摔下來。晚霞似血。從此，他沒有了父親。

矮小的母親一個人拉扯著他，吃的苦應該比天上的星星還多吧。夜幕垂臨，母親還未歸。一大清早，母親就背了一簍子的繡花鞋墊去集上賣。那些鞋墊是母親夜里坐在燈下，一針一線繡好的。瘦小的母親只能靠這些貼補家用，換來牛奶、雞蛋養活他。他坐在門前的矮凳上數星星，等母親。母親的身影終于出現，一寸一寸移過來，身后的背簍里，有帶給他吃的油餅。矮小的母親，是他的天。童言天真，他對母親說：“等我長大了，我一定報答您。”

母親便笑著問他：“怎么報答呢？”

他答：“我給您買一屋子的好東西吃，我給您買一屋子的好衣裳穿。”

母親笑，笑出淚來。母親摸著他的頭，說：“吃的媽媽不要，穿的媽媽也不要，等你長大了，帶媽媽坐一回飛機吧。”

鄉野廣闊，狗尾巴草和車前子長滿溝渠，母親在割草。母親的身影望上去和草差不多高。他歡快地叫：“媽媽，我比你高。”是的，八九歲的小孩，個頭快超過母親了。母親直起腰，含笑凝望著他，說：“我的兒子長大了。”

頭頂上突然響起飛機的聲音，母親抬了頭看，他也抬了頭看。空中的飛機看不見了，母親才收回目光。母親說：“這都是有本事的人坐的，有本事的人坐了飛機，就能到很遠的地方去。”

他問：“很遠的地方是什么樣的呢？”

母親描繪：“有很多很多的高樓，高樓里的桌子椅子漂亮得不得了。”母親沒有離開過鄉村，在母親的想象里，很遠的地方就是高樓和漂亮的桌子椅子。

他鄭重地向母親承諾：“等我長大了，我要做有本事的人，帶你坐飛機到遠方去。”

他一天天長大，一路念書，把書念到了城里，真的成了有本事的人。他住進了母親曾描繪過的高樓里。高樓里有著漂亮的桌子椅子。他亦常常去坐飛機，南來北往。母親問：“你真的坐飛機了？”他淡淡地說：“是啊。”

“坐飛機像不像坐船一樣讓人感到暈？”母親囁嚅半天，終于充滿好奇地問道。

他覺得母親的問題好笑。一低頭，突然瞥見母親的白發密集在她的頭頂，一小撮一小撮的。母親原來也是會老的。他心一軟，說：“媽，等我有空了，我帶你去坐飛機。”母親羞澀了，低著頭笑著說：“不坐不坐，我這么老，這么丑，坐飛機做什么啊？”

心被母親的話揪疼了。他彎下挺拔的身子，輕輕攬過母親的肩，認真地說：“媽，一定的，我一定帶你去坐飛機。”

母親歡喜得手足無措。夜深人靜時，他聽到母親的房內傳出歌聲。他輕輕走過去，看到母親在燈下疊衣，一邊疊，一邊輕聲哼唱。

他終于下定決心，抽出空來，訂好機票。他打電話告訴母親，要帶她去坐飛機。母親激動得逢人便說：“我兒子要帶我去坐飛機了。”她還特地扯了布，做了一身新衣裳。

他回去接母親，半路上突然接到上司的電話，說公司來了一個重要客人，問他有沒有空陪著一起吃飯。他只猶豫了幾秒鐘，就回答：“沒問題。”車子掉轉頭，朝著母親的反方向而去。他想，飛機票可以重簽，母親晚一天出行也無妨。

這天晚上，母親摔倒了。摔倒之后，神志還清楚，還跟人說：“我兒子要帶我去坐飛機呢。”可漸漸地就不行了。凌晨，母親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他飛奔回家，跪在母親跟前，慟哭不已。只不過一日之隔，他的愛就再也送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