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初中那年,父母終于離婚了,母親帶著哥哥搬到了他們廠里。臨走那天,母親哽咽著對我說:“你爸爸這次鐵了心要和我離婚就是為了那個女人,你以后要學會自個兒照顧好自己……”話未說完,母親緊緊地抱住了我,淚水長流。
我知道母親說的那個女人,她是我小學的數學老師,姓徐,人長得很漂亮。從父母無數次的吵架中我知道徐老師是我父親的初戀情人,后來不知道為什么兩人沒走到一塊。
母親每一次和父親吵架時都要用惡毒的語言罵那個女人,說父親是因為那個女人才會對她不好。
所以,在我幼小的心里對徐老師充滿仇恨,我基本上不聽她的課,寧愿自學。
我相信母親說的話,父親是因為那個女人才和她離婚的,因為那女人的老公前不久去世了。
一年后,父親在單位分到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新房。搬進去那天,父親對我說,他已經和徐老師領了結婚證,以后徐老師和她的兩個孩子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我咬著牙不吭聲。
父親叫我和那女人的女兒住一間房,我氣鼓鼓地瞪著眼站在房間中央,他們把東西搬進來一件我就往外扔一件。無奈,父親只好把后陽臺封了給那女人的兒子住,讓那女人的女兒住原打算給她兒子住的那間。
每天放學回家,那女人只要在家里,她總要討好似地招呼我,對我噓寒問暖,把削好的水果遞到我的手里,我根本不理睬她,常常陰著一張臉就進自己的房間。
一開始,爸爸也遷就我,也許他心里想,時間長了我就會和他們融在一起。但我那顆充滿仇恨的心那時是根本不可能接納他們的,尤其是一想到我的母親和哥哥住在廠里那破爛的宿舍里。
父親和那女人的恩愛和對她女兒兒子的好,每時每刻刺激著我的神經,讓我聯想到我的母親和哥哥。
有一天,父親和我坐在沙發上正津津有味地看電視,這時,他們母子仨一起回來了,父親連忙到廚房里端出切好的西瓜一塊一塊地遞到他們的手里。我在一旁冷眼看著,想起有一次母親和父親吵架就是因為母親叫父親遞一塊西瓜給她,而父親說:“你不知道自己拿嗎?”母親說:“我偏要叫你遞,我給你生兒育女難道叫你遞一塊西瓜的資格都沒有?”父親偏不遞,結果兩人就大吵起來。
我越想越氣,猛地起身把茶幾推翻,然后轉身跑進了自己的房間。那次,父親火了,他使勁地擂我的房間門,叫我出來。我想如果不是那女人勸住他,他一定會把我房間門砸開。
但我仍然不理那女人的茬,在我心里她不過是一個笑面虎。有一次,我洗完澡,把臟衣服忘在了衛生間,等我想起去洗的時候,我看見那女人正在幫我搓衣服。我立刻大聲尖厲地叫喊起來:“誰叫你動我的衣服,你沒有資格動我的衣服……”我一邊大聲叫喊一邊去奪她手里正洗的衣服,肥皂水弄得她一身都是。父親跑來勸阻我,我仍然發瘋似地尖聲叫喊,哭鬧著要她把衣服給我還原。那次,那女人哭了。
父親對我的無理取鬧終于忍無可忍了,過了幾天,他對我說:“我想找你的母親商量,把你送到她那兒去。”我繃著臉說:“我不去,這兒就是我的家。”父親說:“那好,但你必須收斂你的行為,否則我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要送你到你母親那兒去。”
我怕父親動真格的,以后,我表面上收斂了許多,但暗地里我卻在找機會把他們趕走。可是我發現要趕走他們真的很難。
一晃我上了初三,但我對他們的仇恨心理絲毫沒有減少。母親下崗了,和哥哥的日子過得很艱難,母親不得不在街頭擺了一個水果攤子以維持她和哥哥的生計。這些帳我都記在那女人的頭上,我認為我母親的一切苦難都是她所賜。
我馬上要中考了,爸爸卻被單位派去出差。爸爸臨走時無意間流露出的擔憂表情,讓我發現了一個能夠離間爸爸和那女人的機會。
考試的第一天,那女人很精心地做了許多我喜歡吃的菜,我吃得舒舒服服的,然后很鎮靜地坐在教室里考試。到了晚上,吃過飯后,我把第二天要考試的科目瀏覽了一遍后,呆坐在床上尋思用什么理由和她鬧起來。
無意間,我發現我的房間被打掃過了,我立刻找到了吵架的借口。我把數學書藏在被褥下面,然后站到門口大聲地質問誰拿了我的數學書?正在廚房里洗刷的那女人聞聲連忙出來,問她女兒拿我的數學書沒有,那小姑娘說:“我沒拿,我只是幫姐姐打掃了房間。”
“沒拿?可我的書明明就放在書桌上,你們仁慈一點好不好?把我的書拿出來,我明天還要考試。”我故意把說話聲放到最大并帶著哭腔說我是有意識地要讓鄰居聽見。那小姑娘也哭了,眼淚汪汪可憐兮兮地說:“我真的沒拿,我只是聽媽媽的話,幫姐姐把房間打掃干凈,好讓姐姐心情愉快。”聽了她的話,我心里顫了一下。這時,那女人走進了她兒子的臥室陽臺,大概是去問她的兒子。片刻,她兒子怒不可遏地沖出來,指著我的鼻子說:“我敢保證我們一家人沒有哪個會拿你的書。你再在那兒胡鬧,小心我真的把你所有的書全部給你撕毀。”他的話把我鎮住了,我唯有哭,好像沒有其他的辦法。
第二天,那女人仍然把飯菜做得很豐富,但我看見她的眼睛紅紅的。爸爸回來那天,我聽見了他和那女人關著門在臥室里發生了第一次的爭吵,然后是那女人壓抑和委屈的哭泣聲。
暑假里,和那女人的兒子搶衛生間用又發生了一次爭吵,那次,我罵她兒子是流氓。
沒多久,那女人和爸爸靜悄悄地離婚了。他們搬走那天我一直躲在我的房間里,心亂亂的,眼前不斷晃現她女兒那雙眼淚汪汪的大眼睛。
從那以后,父親一直沒有再娶,父親和我相依為命,我上高中讀大學,我一直以為我的優秀就能給予父親最大的幸福,直到我結婚生子,把父親接到我工作的城市和我一家三口朝夕生活在一起。盡管我和我的老公都很孝順他,我的女兒也常常逗得他開心一笑,但父親的落寞和不快樂還是在日子的流逝中讓我感覺到,悔意和難過像泉水一樣涌出,彌漫在整個心間。前年回老家看望母親和哥哥,哥哥做生意漸漸富裕起來,母親的日子過得很安穩,在哥哥的撮合下還給母親找了一個老伴,那是一個很和善的老伯,看得出他和母親很恩愛。母親顯得很幸福滿足,年齡往上長了,但人看上去竟比以前要年輕精神。
母親問我:“你父親好嗎?”我很詫異,因為母親一直很恨父親,這是她和父親離婚以來第一次問起父親。
母親說:“如果有合適的人也給你父親找一個老伴吧。母親的話讓我想到了徐老師,但我知道徐老師早幾年就去世了。”
母親拿出一張發黃的黑白照片給我看,照片上兩個扎著齊肩辮子的少女頭緊挨頭地甜甜地笑著。但我還是能依稀看出一個是我母親,而另一個是徐老師。我驚訝地望著母親。母親告訴我,其實,她、我父親和徐老師都是高中時的同學,后來又一起下鄉插隊。母親和徐老師那時同時愛上了父親,但父親卻和徐老師相愛了。母親是個很要強的人,在他們三人中母親的學習最好,但由于出生成分的問題,母親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父親徐老師及其他的人陸續被推薦上大學讀師范或進工廠,母親成了最后一批返城的知青,被安置進廠當了一名工人。
愛情和事業的不順讓母親對徐老師產生了強烈的嫉妒,她的心始終不甘,她終于想法設計拆散了父親和徐老師,并以腹中的胎兒要挾父親和她結了婚。母親得到了父親的人,但始終沒有得到父親的心;母親制造了不幸,也給自己帶來了不幸。時至今日,當母親嘗到了兩相情愿的愛情的甜蜜時,她終于明白強取豪奪來的愛只能讓自己苦不堪言。母親帶著懺悔的心給我講述這一切,并讓我代她向父親說一聲對不起,這是她和父親離婚18年后的道歉。
而我應該向誰說一聲對不起呢,父親,徐老師,抑或徐老師的兒女?母親第一次拆散了父親和徐老師,而我作為母親仇恨的種子第二次拆散了他們。我望著母親,良久默默無語,最終,我還是伸開雙臂擁抱住了已經在抹眼淚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