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湘潭的6月,火辣辣的陽光刺得眼睛生疼。
火車東站附近一間陰冷的房里,郭義明熟練地做著每天重復(fù)的幾項工作——為癱在床上的妻子擦拭身體,收拾被她弄得凌亂不堪的房間,清洗衣被,準(zhǔn)備飯菜。眼前這個早已失去意識的傻女人,頭發(fā)蓬亂,撕扯著被唾液浸褪色的衣襟,呆望著他。
電話鈴?fù)蝗豁懫穑粋€女人焦急的聲音傳了出來:“我受不了被指著鼻子罵小三,求你給我名分,我和你一起照顧她。”郭義明為難地放下電話,陷入沉思。他背不起妻妾同堂的罵名,也不能離婚。而最為難的是即便有幸離婚,也無法離家,還得讓她陪著自己一起照顧前妻,這真是她想要的嗎?
一場車禍改變兩個人的命運
1996年離婚后,郭義明帶著兒子生活。2002年,他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了彭水蓮,同樣受過婚姻創(chuàng)傷的兩人,很容易走到一起。
相依相伴的時光是幸福的。在湘潭東站做值班員的郭義明,每天下班都去彭水蓮的小食品店等她。他倆并肩走著,郭義明攬住她肩膀,走到彭水蓮家門口也舍不得折回。如此平實無華的生活卻將兩個人緊緊相連,2年后,他們各帶一個兒子結(jié)婚了。
可不到一年,簡單的幸福就戛然而止。
2005年6月18日,郭義明永遠(yuǎn)無法忘記的日子。早上8點,彭水蓮騎摩托去給兒子辦戶籍遷移手續(xù)。兒子已經(jīng)16歲,和父親在農(nóng)村老家生活。因?qū)W習(xí)成績差,他早已輟學(xué),長期在外廝混。彭水蓮聽說城市戶口對找工作有利,便迫不及待趕往派出所。
突然,眼前出現(xiàn)一條長下坡,彭水蓮來不及捏緊急剎,只聽“咚”的一聲,摩托車撞向拐角處的建筑物,她被狠狠拋了出去,一頭栽倒在堅硬的地上。
等郭義明飛一般沖到醫(yī)院時,彭水蓮已滿身包裹著沁透血跡的紗布。強烈的撞擊導(dǎo)致她顱內(nèi)出血,必須馬上做手術(shù)。他把家里僅有的4萬元積蓄全拿了出來,但還差得遠(yuǎn)。他只得挨家挨戶把親戚朋友借了個遍,才湊足手術(shù)費。
接下來的一個月,彭水蓮先后進行了三次開顱手術(shù),終于保住了命。但她大腦嚴(yán)重受損,不記得任何人,智商僅相當(dāng)于3歲小孩,手指全彎了,腳也無法站立。“她會永遠(yuǎn)和床、輪椅相伴。”郭義明心疼欲裂地看著傻掉的妻子,絕望地想。
再苦再難也不會放棄你
“她家人怕受拖累,看過兩次就再沒來。”郭義明只好獨自擔(dān)起照顧妻子的重?fù)?dān)。不到兩個月,借來的十幾萬元就花光了,他只好將妻子從醫(yī)院接回家中。
每天清晨5點半,郭義明就起床做早餐,將飯趁熱一口一口喂飽妻子后,才胡亂吃幾口,匆匆趕到單位;中午12點,他請假趕回家里做飯,喂飯,吃飯,再去單位繼續(xù)上班;下午6點,他還得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馬不停蹄跑回家繼續(xù)忙碌……
失去行為能力的彭水蓮沒少添亂,吃喝拉撒全在床上,郭義明必須天天換洗床單。有段時間,他特別害怕回家,一回家總要面對類似這樣的情形:彭水蓮瘋狂地撕咬床單,滿地全是碎屑,杯子倒在床上,水把床單浸透了……他拽著她的衣領(lǐng),真想狠狠抽她一巴掌,手停在半空,最后卻落在自己臉上。他癱倒在床邊,像個孩子般哇哇大哭。
他想過綁住她,可每次看到她被繩子勒紅的手腕,又于心不忍,便每月花六七百元購買新床單。他3000余元的微薄收入早就入不敷出,只好做些兼職供兒子上學(xué)、維持生活,還要還債。
身體上的痛苦還能忍,可心靈上的,卻無法治愈。妻子變傻后,完全不認(rèn)識他。偶爾,他試著說兩人美好的過去,但總自說自話。有次,妻子沖他傻笑,他以為她聽懂了,興奮地湊過去,她猛地抬手,抓傷了他的臉,他大吼:“你到底明不明白我有多累?”妻子身體一歪,一泡尿撒在剛換的床單上。
他無數(shù)次想撒手而去,但她可憐的樣子總是讓他狠不下心。“她不是一樣家具、一個牲口,壞了或病了可以扔出去。她若有意識,也不愿變成這樣的。”
孤獨中的相互慰藉
實在無法忍耐時,郭義明就上網(wǎng)找陌生人訴苦。但每次聊得正歡,對方知道他是個老大叔時,就會瞬間消失。
“您好,能聊聊嗎?”2011年的一天,郭義明在網(wǎng)上找到新目標(biāo)。有了之前的教訓(xùn),他一開始就告訴了對方自己的真實年齡。意外的是,對方非但不嫌棄,還認(rèn)真開解他。從生活瑣碎到家庭婚姻,兩小時后,郭義明記下了這個動聽的名字:孟曉梅。
“她也離了婚,自己一個人過。”郭義明說。也許是兩個孤單的人相互慰藉,他們很快見了面,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看他照顧妻子太辛苦,在商場上班的孟曉梅會在休息日去他家?guī)兔ο幢蛔印⑶鍜叻块g。偶爾,兩人還推著癱瘓的彭水蓮去散散步,呼吸新鮮空氣。
她漸漸愛上他的憨厚、忠誠、踏實。郭義明也萌生出同樣的情愫,她似一束溫暖的陽光,照亮他原本昏暗的生活。他已經(jīng)50歲,渴望有個真正的家,渴望身邊有人噓寒問暖。
就這樣,孟曉梅住了進來,成了新的女主人。鄰居們不免閑言碎語:“你看他,有個傻老婆,還找了個小妾,真缺德!”郭義明想到離婚,他不能讓心愛的女人一直無名無分地跟著自己。然而,看到病床上的妻子,他又打消了念頭。
忍了很久,孟曉梅先憋不住了。樓下鄰居的幾個小孩,一直跳著罵她“死小三”,親友們也經(jīng)常戳她脊梁骨。“我犯了什么錯,你就不能離婚嗎?我們一起照顧她。”孟曉梅哭訴著,把這兩年受的委屈,一口氣倒出。
郭義明知道她撐不住了,下定決心——離婚,但不能離家。這聽上去有些荒唐的事,真的可以嗎?
你選擇愛情,誰來承擔(dān)責(zé)任
郭義明找來律師,才知道這婚離不了,除非給無依無靠的彭水蓮再找一個法定監(jiān)護人。
彭水蓮的兒子他是不指望了,這么多年,他從沒照顧過母親一天。前段時間,他才因犯偷竊罪進監(jiān)獄服刑。他想到妻子老家湖南湘鄉(xiāng)還有哥哥姐姐,雖然希望渺茫,還是要試試。
“離婚可以,但我不會簽字。”哥哥姐姐斬釘截鐵。“我保證,我只讓出監(jiān)護權(quán),但絕對還會好好照顧水蓮。”郭義明恨不得跪地上發(fā)誓。“誰能擔(dān)保?”哥哥一臉謹(jǐn)慎,態(tài)度堅決地拒絕。
娘家人不肯接手這“燙手山芋”,郭義明只好轉(zhuǎn)戰(zhàn)社區(qū)。他拿著擬好的承諾書,向社區(qū)表明自己絕對會按照上面寫的那樣,繼續(xù)照顧彭水蓮,依然遭到拒絕。“你雖這樣說,誰能保證你以后怎樣?到時莫非讓社區(qū)來承擔(dān),社區(qū)可承擔(dān)不了。”
1月11日,郭義明直接上訴法庭,湘潭市岳塘區(qū)人民法院開庭審理了這起離婚案。結(jié)果可想而知,郭義明的離婚訴求因“當(dāng)事人無直接監(jiān)護人”被駁回。
5月20日,法庭再次駁回了他的訴求。“我會一直上訴到成功為止!”郭義明的誓不罷休在旁人看來很瘋狂,原本溫和的他脾氣越來越暴躁。有鄰居在背后嘀咕:“一把年紀(jì)了還花花腸子。”他轉(zhuǎn)頭就吼:“關(guān)你什么事,我就要給她名分!”人群驟然安靜,有人小聲地緩和氣氛:“他也有追求幸福的權(quán)利。”
不久后,在知道離婚案敗訴的孟家人的極力反對下,孟曉梅搬離了這里。
“她比我年輕十幾歲,長得也漂亮,有機會找個比我好十倍百倍的男人。”郭義明很不安,害怕失去這份來之不易的愛情,他越來越急切地渴望離婚,給孟曉梅一個交代:“如果我連名分都給不了,真不知道還能給什么。”
“8年的不離不棄,還不足以說明一切么?”郭義明有些沮喪地問記者,轉(zhuǎn)而又自問自答地安撫自己:“我大可以一走了之,但人不能沒良心。”
孟曉梅曾發(fā)來短信安慰:加油,無論怎樣,我都會陪著你一直走下去。陽光透過窗戶照進陰暗的房間里,郭義明望著手機屏幕上簡短的話,眼淚止不住地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