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我當了第二個孩子的媽;兩個月后,我失去了自己的母親。
遺體在簡單的基督教儀式后被火化。一個完整的人,就只剩下半鐵盤的骨骸。我們幾個女兒用一雙長筷子,輪流把骨骸夾進骨灰罐。罐子上有一張幾年前她還紅光滿面的照片。
我的悲傷還算好處理,但對于媽媽的愧疚,則不能稍減。
曾經試過要好好與她相處,但身為兒女,總是對父母有一種予取予求的盛氣,往往聊不到幾句,便不歡而散。后期更因為要控制她的糖尿病病情,常勸阻她吃東西而不愉快。身為幺女的我,常常對她長篇大論,她卻只是無辜地說:“我要喝果汁,吃餅干。”
人生多難料?命運多殘酷?
實在很難把吵著要吃餅干的媽媽,和年輕時意氣風發的媽媽聯系在一起。
大姐說,她小時候常聽到爸媽兩個人對唱情歌,家里充滿了歡樂的氣氛。這和我的記憶完全相反。
或許因為我又是一個女兒,父親難免失望;再加上舉家北遷,經濟壓力變大,印象里的爸媽,總是為了錢不愉快。現在想想,媽媽為我受了許多委屈。不僅家庭、工作兩頭忙,還要因為沒生個男孩,飽受爸爸的冷嘲熱諷。
如果他們只有兩個女兒,或許日子會好過一點;如果待在苗栗,或許可以更快樂。所以,還是很感謝媽媽勇敢地生了我,還是很感謝爸爸帶著全家人北上,不然,也不會有今天的我。
我曾經怨恨過媽媽為什么不像栽培姐姐般地栽培我——她們學小提琴、學鋼琴、學芭蕾舞、學民族舞,而我只學過一年鋼琴。在父母爭吵時,我也恨自己不是男生,不能讓媽媽理直氣壯。爸爸動手打我時,我更氣媽媽為何不挺身相救,只在事后抱著我哭?
那時的我并不了解,媽媽已經用盡全力在職場上打拼,下班還得趕回家張羅晚餐、料理家務,媽媽沒有時間做夢,沒有喘息的空間。沒有人在乎她年少時如何被寵愛與被崇拜;在庸庸碌碌的日子里,她是否也曾回想過那少女時玫瑰般的夢?
后來,我成為一名主持人。又是電視節目又是廣播又是大型晚會,媽媽沒說過一句以我為傲的話,只是看著電視然后對我笑:“沒想到我女兒這么丑也能上電視當明星。”這句話把我和她的關系搞得更僵!
我搞不清楚她是否喜歡我的表現,她只在我說話大膽時捶我兩下,“女孩子不可以這么說話!”或在我將她的糗事模仿出來時夸張地捂嘴:“下次不準在電視上說我的事!要命!”我還是沒聽過一句她贊許我的話。
但她還是常拉著我到親朋好友面前“展示”!而我根本不知道,那就是她以我為傲的方式。所以,我學她用損人的方式贊美人,用不在乎的態度掩飾在乎。我不贊成她的方式,卻又在仰望著她時變成了她。
等到自己有了孩子,我才驚覺,如果我用同樣的方式對我的孩子,他們會有多寂寞!
我要大力地擁抱我的孩子,管他是不是小眼睛、塌鼻子,他們都是遺傳我和我最愛的人。我要不斷地親吻他們,為他們輕柔地哼著搖籃曲。就算他們聽不懂,我也要告訴他們我洶涌滿盈的愛,不讓他們有一絲絲負面感。我要減少工作,不錯過他們需要我的每一刻。他們跌倒了,我能蹲在一旁及時地幫忙。他們學會了一句話,我能先聽到。他們五音不全地唱歌,我能跟著和,為他們鼓掌。
我要為那些錯過,做些彌補;我要把媽媽那時錯誤表達的,正確解碼;我不要在孤孤單單地躺進冰柜后,才突然驚覺還有好多事與話沒交代。
媽媽走時是早上八時,在女兒們都到時,才合上眼。
她會不會不甘心?會不會想親口對我們說上一堆肉麻的話?已無從得知。
我當然是懊悔!但我相信,就算媽媽活過來,一切也不會有太大改變。她還是會損我,我還是會頂回去。
我們身上長滿了刺,卻又想擁抱對方。
我只能從她的身上學到一些,來改進自己,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和想說的,好好地去愛,算是對她的一些緬懷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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