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原本有一個哥哥和姐姐。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當地凡一個姓氏的,都共住一個祠堂,相隔不遠,于是,我爺爺對我的另一個爺爺說:“你有兩兒一女,我只有一女,你送個兒給我吧,這樣大家都有一兒一女。”就這樣,我父親被我爺爺送給了我的另一個爺爺。
那年,父親7歲。
爺爺是地主,父親便“順理成章”成了“地主崽子”。挨游行批斗是常事,父親挨游行批斗,就被關進牛棚。沒吃的,奶奶就將喂豬的粗糠磨成粉煎成餅,送進牛棚,給父親吃。我也吃,挺香!在我不到1歲時,父親與母親離了婚,他后來一直未娶。
父親在那樣的環境中,依然樂觀、開朗,連續好幾年擔任生產隊的會計和出納。那時,即使窮,也是一個隊百來號人的管家。同時,還任隊里的“都官”,“都官”其實不是官,取其諧音——“都管”的意思,即:隊里哪家有了紅白喜事需要操辦,管總賬的稱之為“都管”。我現在想來,這也許就是平反昭雪吧!“大家都信任你,才讓你管這個‘家’,才讓你當這個‘官’。每一分錢,都來之不易。所以,要大公無私,光明磊落,要把錢花在刀刃上,賬目要清楚,做人要干凈!”父親常對我說。我走親訪友,尤其是參加生產隊里人家的紅白喜事宴席時,八人一桌,兩人一方,父親要求我兩腿并攏,不能分開,以免占據同座的地方,兩腳要收回,不能伸長至對方的腳前;兩只胳膊要夾緊,不能張開雙臂,更不能趴在桌上,以免給同座造成不便……這些習慣,我保留至今。
我高考名落孫山后,父親并未“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回農村后,父親就忙著張羅,修了一棟房子,說留著給我,討堂客(老婆)用。房子砌好后,我便背井離鄉,到外地堂兄所在的磚瓦廠打工去了。3個月后,父親因突發腦溢血去世。鄰居打來電報,磚瓦廠以“查無此人”為由,將電報退了回去。當鄰居再次打來電報,以我堂兄的名義收到,我晝夜兼程趕到家里時,父親已經入土了3天!父親一生沒留下一張照片,我沒能為他盡孝送終,成了我永遠的痛!
父親去世后的第二年冬天,我報名參了軍。這時,鄰居告訴我,我才知道母親嫁到了一個偏僻的小山村。在離家啟程之前,我想去看看母親。好心的鄉親們湊了15元錢給我,讓我買點東西去。幾經打聽,好不容易找到我母親的家。
一進門,憑我的感覺,眼前的這位婦女就是我的母親,但我沒有喊“媽”。長了這么大,還從未喊過一聲“媽”。她見到我的時候,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眼睛直望著我,久久沒有說一句話。可能是我的到來,使她感到很突然吧?!還是過去了的17年,她沒有給我母愛而感到內疚?!我顧不得細想。我說:“我明天就要參軍到部隊去,今天來看看你。”她的眼淚便奪眶而出。過了很久,她才對我說:“細妹子(我的小名),路上餓了吧,我煮點面條給你吃。”于是,她到鄰居家借來了兩個雞蛋,又跑到對面家借來了一斤面條。她在伙房煮面條的時候,一邊燒火一邊流淚。
“吃吧,他們都沒有回來……”母親說。我慢慢地接過母親手中的那碗面條,可吃了一口再也咽不下去了。時間不早,我該走了。母親并沒送我好遠,只是深情地站在大門檻久久地望著我。我回頭見她雙手捧住自己的臉,整個身體幾乎都靠在門梁上……
車子慢慢地啟動了,我用一雙顫抖的手接過母親的錢,我知道,這些錢她是不知向多少人才借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