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冬,父親的病愈發嚴重。那時我已經是個有4年服役期的老兵,是圖書室的管理員。家里窘到極處時,父母想到了我,想到了部隊的醫院。于是,我請假回家去接父親。
在最初的半個月,因為醫院比較暖和,他的精神好轉,病似乎輕了。那半個月的時光,是我這一生回憶起來最感溫馨的日子。因為,那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孝敬父親于床頭的兩周。每天,我頂著北風,走四五里路去給父親送飯,一路上都哼著京劇。
一次,我去送夜飯時,發現父親和母親不在病房。我在露天電影場找到他們時,他倆正在寒風中聚精會神地看著電影。我的心里便漫溢過許多歡樂和幸福,以為父親的病果然輕了,慌忙給哥姐們掛了長途電話,把這一喜訊告訴他們。父親也以為他的病有望痊愈,看完電影回來之后,他激動而又興奮,說他多少年沒有看過電影了,沒想到在冬天的野外看了一場電影。
然而,三天后下了一場大雪,酷寒劇增。父親不吃藥、不打針就不能呼吸,而打針、輸液后,呼吸更加困難,終于到了離不開氧氣罐的地步。于是醫生就催我們父子盡快出院,害怕父親在醫院的床上停止呼吸。父親也說:“不抓緊回家,怕老(死)在外邊?!边@就結束了我一生中不足一個月的床頭盡孝的日子。
回到家,農村正流行用16毫米的電影機到各家放電影的習俗,每放一場10元錢,電影是當年熱遍天下的《少林寺》。我們一家都主張把電影請到家里,讓父親躺在床上看一場真人飛檐走壁的《少林寺》。看得出來,父親也渴望這樣??砂逊庞硢T請到家里時,母親又說:“算了吧,有這10塊錢,也能讓你父親維持著多活一天?!蔽覀冃值芙忝妹婷嫦嘤U,只好目送那個放映員走出我家大門。這件事情,成為我對父親懊悔不迭的失孝之一。每每想起,我的心里都有幾分疼痛。
給父親送葬的時候,大姐、二姐都痛哭著說,父親在世時,沒能讓他看上一場他想看的電影。我看見哥哥聽了這話,本已止哭的臉上,變得慘白而又扭曲,淚像雨水一樣流下來。我知道,這件事情在我哥哥和大姐、二姐心里,留下懊悔的陰影也許比我的更為濃郁……
現在,可以清算一下我所欠父親的債務了,可以由我對自己實行一次良心的清洗和清理。
先說一下,我沒有花那10元錢讓父親看一場他想看的電影《少林寺》。當時,我身上是一定有錢的,記得回到豫東軍營以后,身上還有17元錢。就是說我完全有能力擠出10元錢,包一場電影,讓父親生前目睹一下他一生都津津樂道的“飛檐走壁”的那種神話和傳說。
為什么沒有舍得花那10元錢呢?當然是小氣、節儉和當時的拮據所致??墒?,更重要的是些什么呢?是不是從小就沒有養成那種對父親的體貼和孝順?是不是在三歲、五歲,或者十幾歲時,父親倘若從山上或田里收工回來,給我捎一把他自己舍不得吃的紅棗,或別的什么野果,我都會蹲在某個角落,獨吞下肚,而不知道讓父親也吃上一兩顆呢?我想是的。
至今我都認為,一個人可以對他人在任何方面縮手退步,而絕不能在對自己的父母盡孝時縮手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