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二十歲,初出茅廬而青春無限,有點閑錢,有點閑時間,有點閑心情,無意中看到一張街頭招貼上寫著“鋼琴家庭授課”,便決定要學鋼琴。
按圖索驥找了去,給我開門的是一個年輕男人,我就這樣認識了他。
那天尚是春寒料峭,他卻只簡單地穿著件白襯衫,配著他臉上勁潔的線條,聽明我的來意,他露出微微驚訝的神色:“像你這樣的年紀再來學琴,是不可能學得很好的。”
我很奇怪:“我為什么要學得很好?”
他一呆:“那你為什么要學?”
我笑:“想學就學,不想學就不學,還要理由?”
他愣愣地看了我半天,說:“這樣好嗎,我彈一支曲子你聽一下。”他掀開琴蓋,我注意到他的手,修長而細致,天生就應該是彈琴的手吧。他對我這頭牛彈了大約五分鐘,回頭問我:“你聽到什么?”
我硬著頭皮說:“悲傷?”
他使勁盯著我看,好像我正化成一陣輕煙裊裊而去。半晌輕輕地說:“這是貝多芬的《歡樂頌》。愛情一樣的歡樂。”
面子攸關,我不假思索地反擊:“愛情一樣的悲傷。”
他一下子愣住了。
他還是收了我做學生。他是個沉默的人,向來不多說什么,總是讓我自己練,他只在旁邊平均半分鐘說一聲:“錯了。”他的事,都是后來一點一滴說的。他是從小開始學鋼琴,因為有興趣就一直堅持下去,現在是一家音樂臺的編輯,職業優雅且收入不菲。他家境似乎相當好,因為他獨自住著寬敞的三室一廳,他父親來看他時,坐著豪華奔馳,那他為什么還要業余教鋼琴呢?
過了很久,他才回答我:“時間太多了。”
不練琴的時候,我常常坐在地板上翻他的唱片,每一首曲子都有美麗的名字,好像背后都蘊藏著一段段美麗往事,我要他說給我聽,堅決不相信會沒有,逼著他,纏著他,“一定有的。”他只好編,我又不斷地打斷他:“不對不對,不是這樣的。”他只是微笑。
天氣好的時候,我們有時一起去逛街或是看電影。我還帶他去打游戲機,他玩得不亦樂乎,那雙在鋼琴上靈活敏捷的手,在游戲機上卻笨拙得像熊掌一樣。我笑得一塌糊涂,還不忘報一箭之仇,拼命地叫:“錯了,錯了。”他又氣又笑,又沒有時間跟我算帳。
我們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長,而練琴的時間卻越來越短。我覺得快樂,也許是因為學會了《歡樂頌》而且喜歡日里夜里時時哼著那簡單的調子;也許是因為同他一起走過傍晚的街道,他不經意牽過我的手;也許是因為深秋的天氣,我裹著他的大外套里他殘存的體溫;也許是因為每次鋼琴蓋上靜靜擱著我最愛吃的“巧克力迷情”……
那時我以為他也是快樂的,但是一個陰沉的冬日,他給我開門的時候,滿臉通紅,明顯是喝了酒,眼時那份疲倦和落寞,有如一整幅陰霾的天空,我驚問:“你怎么了?”
我問了兩遍,他才答:“沒什么。”我還想再問,他已轉身站到窗前,默默地抽煙,藍煙飄了一室。
客廳里酒瓶散了一地,一片狼籍。我嘆口氣,挽起頭發,找出圍裙來系上,開始收拾。在鏡中看見自己,儼然是一個能干的小妻子,我忽然心中一酸,久久都不能平復。
我正埋頭在廚房洗涮,他進來了,站在我身后,一根根拈我的發,又一根根放開。“嘩嘩”水聲充斥了整個房間,其余的東西仿佛都不存在了,良久,他低聲說:“葉青,你為什么喜歡我?”
我所有的動作都停住了,他又問:“我能給你什么?”
我忽然怒不可遏,猛地轉過身去:“你以為我要什么?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還要理由?你當我是什么人?有所求而來?”我覺得我快控制不住了:“我,我走了。”
一路跑到樓下,我才停住,就在淚水快要奔騰而出的剎那,一雙手從身后輕輕地環住我。
生命中的永恒,也許就是這些小小的瞬間:冰天雪地里,一雙從背后環過來的手,和后頸上他溫暖的唇。
他生命中有一個有所求而來的人,我是在七天后知道的,那是個雪后乍晴的日子,我上樓時,遇見他和一個女子下樓,他看見我,似乎吃了一驚,走過來,把鑰匙塞進我手里:“你先上去,我一會兒就來。”那女子白衣黑發,一張清水的臉,卻美得動聲動色,此刻幽幽地說:“你女朋友?”我沒有聽見他的回答,也許他根本沒有回答。
到了樓道拐彎的地方,我忍不住回頭。雪光觸目,他們并排走著,那女子正對他說著什么,他只是低著頭,他們之間沒有身體上的接觸,然而分明有些什么在他們之間緩緩流動。那應該是往事吧,我永遠也不可能介入的,他們的往事。那女子忽地一個踉蹌,他疾步上前,想要扶她,卻反而被她帶倒在地上,他們四周都是被踩得漆黑的雪,很臟。那女子忽然雙手掩面,身體一陣陣抽動,仿佛是些啜泣;而他的手,慢慢,繞過她的肩。
坐在鋼琴前,我忽然覺得他好陌生,我們仿佛走錯了時光隧道的人,在時空的盲點相遇,各有各的前因后果,我不過是一個學鋼琴的人,他不過是一個教鋼琴的人,除此以外,什么也沒有發生過。
不知什么時候,他已進來了,站在我身后,我只管用心地彈著《歡樂頌》。他低聲說:“葉青,不要不高興。”
我笑:“我有嗎?”
他說:“你的琴聲那樣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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