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有了一抹水墨的洇虛,山的脊梁上就傳來暮歸的牛叫。一個小兒順著山脊的硬折線一跌一跌低下來,爺爺?shù)呐1拮泳陀幸幌聸]一下地在空中悠悠。 山是自家的,樹是自家的,一塊石頭疙瘩、一根野雞翎毛都是自家的。孫兒放了學(xué),爬上半山來給爺爺幫手,爺爺給他說了那只老母兔的故事。早年山荒,樹 不長草不生的,留不住半只斑鳩,地上跑的野物也絕跡了。這些年好了,林木瘋長起來,瘦了山上的崖頭,肥了溝里的溪水,鳥獸魚蟲蓬勃繁衍,好年歲的氣象在遍 山滿溝洋溢。可爺爺又不得安生,狐貍要偷他的母雞,野豬要啃他的玉米,連野兔也來刨他的花生。
早年的土槍又從屋檐上取下來,他上山去住草庵子,守那二畝地。他擊斃了一只野公豬,將一只紅狐貍追了三架坡。然后,又收拾那些三瓣嘴的長耳朵。豆芽剛拱出地皮,齊茬茬被啃了個干凈;花生剛在土里結(jié)豆,連根兒也給刨了,這些野兔!
爺爺用鐵籠子誘捕,用土槍射殺,一段時間里,野兔就絕了跡。一天早上,他背了土槍在坡上觀景,腳下的二道梁上一只大灰兔在刨土,他槍管一甩,一捧鐵 沙射出去。他過去探看,是一只母兔,身中數(shù)彈,當(dāng)場亡斃。他撿起母兔,才發(fā)現(xiàn)有三只小兔崽正慌慌張張往草窩子里鉆。他毫不費力就抓住了這三個小賊娃子。
小賊娃子裝在籠里,它們是這架山的最后遺種。它們的家就在二架梁上。爺爺看見了自己的小孫子,看見小孫子用嫩草喂這三只小兔。
他心軟了。兔兒長在山上,山是我的,兔兒也就是我的嘛!
小賊娃子被爺爺放走了。
幾天沒見它們的影子,爺爺甚至盼它們來吃他的豆,覺得那是他的鄰居、他的朋友,幾天不見,想得慌。
土槍又用油布包起來,重新掛到屋檐下。
小孫子天天念說這三只小兔。就在這蒼茫的暮色里,他幫爺爺收拾犁耜,幫爺爺整理庵棚,依舊把草帽頂子里那一把黃豆數(shù)來數(shù)去。這是爺孫倆給他的小伙伴準(zhǔn)備的干糧,可它們沒有來吃,一粒也沒吃。它們大概永遠(yuǎn)地離去了。
爺孫倆趕牛回家,一路沉默著。
坡梁的暮色里懸浮著淡淡的哀傷。
小孫子問:“人總不能把啥都消滅了,只留下自己吧?”
爺爺說:“我也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