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歡管我叫“呃”,很小的時候便是如此。“呃,幫我把襪子遞過來。”“呃,不準碰我的玩具。”“呃,誰讓你坐我的凳子,趕快給我起來。”
我問他,為什么管我叫呃,不管我叫哥。他胸膛一挺,小腦袋往上高高昂起:“憑什么呀,就憑你比我早出來那么一會兒?”
對于我先他一個小時從母親體內出來的事,他一直耿耿于懷。要是時間能夠重來,他說他拼盡全身力氣,也要搶在我的前頭。
說完,他的眼珠子轉一轉,壞主意就有了:“要不,我不管你叫呃,管你叫軍兒怎么樣?”我肯定不干,軍兒是父親和母親對我的稱呼。
他的小嘴一撅,霸道地說:“不讓我叫軍兒,那我就叫呃。”我威脅他:“你再叫,再叫我打你!”他和我打過架,知道打不過我,腳底像抹了油一樣往前跑。一邊跑,他一邊回過頭大叫:“我偏要叫,呃,呃呃,呃呃呃呃……”
有一次,我到底還是打了他。他舍不得自己的課本,將我的思想品德課本偷偷撕了,折成了紙飛機。非常窩囊的是,我根本不知道此事,還和他興高采烈地玩了一下午紙飛機。玩著玩著,等我覺得不對勁時,已經有好幾個紙飛機,飛到屋后的池塘里。拆開一個飛機,我惱羞成怒地抓住他,他想也不想就承認了,還胡攪蠻纏和我講道理:“呃,又不是我一個人玩的,你也玩了,你出課本,我出力疊飛機,咱們倆剛好扯平。”我氣急敗壞,懶得跟他理論,撲上去,抱住他的身子,腳底下一用勁,就把他摔倒在地。
他氣得滿臉通紅,爬起來張牙舞爪仿佛要和我拼命。我根本不讓他,他爬起來,不等他還手,我已經撲上去又將他摔倒。他再爬起來,我再將他摔倒。不知摔倒多少次后,他哭了。他哭得特別傷心,特別響亮。一邊哭,他一邊委屈地對著天空訴說,說我欺負他,說我不配做他的“呃”,他以后“呃”都不管我叫了,要管我叫“呸”。望著他傷心的樣子,我臉上火辣辣的。
那天晚上,他生我的氣,和我睡在一張床上,背對著我,一句話也不對我說。我心里惴惴不安,越想越覺得摔他摔得過分。我決定對他好點,可他不理我,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對他好點。我決定以后不再打他,想想他那么調皮,我臨時又決定,他以后不調皮的時候決不打他。
他的記性向來不好。第二天,一覺醒來,見我坐在床邊穿衣服,他沒有叫我“呸”,他想都不想就對我說:“呃,幫我把衣服遞過來。”他的聲音非常響亮,他的口氣理直氣壯,好像昨天什么事情都沒發生。我一愣,醒過神來,我非常高興,我衣服都沒顧上穿,赤著腳跳下了床,跳到床頭掛著他衣服的椅子旁。
他還是管我叫“呃”,從中學一直叫到大學。“呃,這道證明題我做出來了。”“呃,下次你能不能跑快點,你慢得簡直丟我的臉。”“呃,你的稿費什么時候過來,過來了記得請我喝可樂。”
大概小時候被我打多了,初一的時候,他喜歡上了體育,籃球乒乓球羽毛球,單杠雙杠跳遠跑步,他樣樣玩得很精。每天早上,我還在床上賴著,他已經早早起來,從外面跑了一圈回來。
跟他恰恰相反,我討厭體育,討厭理科,喜歡所有跟文科有關的功課,還喜歡有事沒事在紙上寫寫畫畫。高二的時候,我的作文被老師推薦到市教委出版的報紙發表,換來了四塊錢稿費。拿到稿費,我心血來潮買了兩罐可樂,一罐用來獎勵自己,另一罐順便給他。自這時開始,我迷上了投稿,他迷上了我的稿費。每次從學校門衛室經過,我們的眼光,都會齊刷刷地望向那塊寫著當日信件名單的黑板。
當然,除掉喝可樂和去門衛室的時間,他真正和我在一起的時間并不多。他嫌我太悶,嫌我不是捧著本書看,就是趴在桌子上寫來寫去。他喜歡在外面跑來跑去,即使什么事情也跑不出來,他也愛跑來跑去。他常常和一幫同學晚自習后跑到外面看投影,看完投影再翻學校的圍墻回來。他常常不想做作業,用軟硬兼施的手段哄我模仿他的字跡,幫他完成作業。他常常騙我,騙我接近某個女同學,真正的目的其實是他想跟那個女同學接近。他像個十足的壞學生,我常常想,如果他不是我的弟弟,看見他,我會像看見所有壞學生一樣,遠遠地避開他繞道而行。
沒想到,大二那年,因為他,我也做了回標準的壞學生。他跟大三的同學打架,被打得鼻青臉腫,他的額頭碰到石頭上,還碰出了一個血如泉涌的洞。他來找我,我嚇了一跳。他的鼻青臉腫和血如泉涌,讓我失去了基本的判斷能力,我什么都沒問,就和他一起,偷偷埋伏在那個大三同學經常經過的路上,將那個同學暴打了一頓。事后我才知道,他確實活該被那個大三同學打,他和那個大三同學的妹妹談戀愛,談了還不到一個學期,便和另外一個女孩子開始了戀愛。
大學畢業,我來了深圳,他卻決定去上海,因為他的第N個女朋友是上海人。
不得不承認,在工作能力和人際交往能力上,我確實要比他遜色一些。才兩個月,他便工作得順水順風,我還在公司默默無聞,沒有幾個人叫得出我的名字。他給我出謀劃策,讓我開會時坐在公司經理旁邊的位置上,讓我上班時跟每個迎面而來的人打招呼……他的主意不錯,第三個月,公司經理開會時不知不覺便使用著我的名字舉例子,我在公司的人氣,也一下子變得旺盛起來。
某些方面,他還是像從前一樣依賴我。他總是耐不下性子做一些細致的工作,即使隔著上海到深圳的距離,他也常常將不愿意做的工作帶到網吧,通過網吧的電腦把資料發給我,要求我為他效勞。他要求得不知有多理直氣壯,電腦這頭,我忙得滿頭大汗,指尖如飛地在鍵盤上跳舞;電腦那頭,攝像頭的視頻里,他卻輕松地將腿蹺到電腦桌上玩游戲。
他的錢總是不夠花,十個月的月底,他幾乎有七個月會向我打救急電話,讓我趕緊打錢給連快餐面都吃不起的他。
他總是特別貪睡,遇到重要的日子,他給我打電話,怕自己第二天睡過頭,讓我務必打電話給他,直到吵醒他來接電話為止。有時候,我特煩他,甚至想躲他的電話。每次我埋怨他煩人,他都用霸道的口氣問我:“呃,我不煩你,我能煩誰?”他的霸道里還有委屈的意思。
去年冬天,我過生日,他招呼也不打一個,直接請了假,從上海飛到深圳,站在我下班的地方等我。當我從公司出來,看到面前一臉得意的他,我的心情,滿滿的驚訝中,同時盛著滿滿的驚喜。還沒等我開口說話,他說:“呃,現在的機票好貴,我回去的時候,別忘了幫我報銷一半機票錢。”
上上個月,他看了我發在雜志上的一篇文章。他以前沒有看雜志的習慣,得知我仍然在勤奮地投稿,每次路過有雜志出售的書店,他都愛走進去翻翻。他說他衡量一本雜志好壞的標準很簡單,發了我稿子的雜志就是好雜志。看了文章,他給我打電話,他說:“呃,你那個東東寫得挺好的!”他還說:“呃,你什么時候寫寫你和我!”
上個月,我決定寫寫我和他。決定之后,我又發愁了。我和他之間,除了點點滴滴雞毛蒜皮的小事,除了普普通通清湯寡水的平常,實在找不到吸引讀者眼球的亮點啊。
可是,我還是決定寫寫我和他。生活本身就是一條平緩流淌的河,沒有打動人心的風景,我還是可以平緩溫吞地寫寫他。既然我有許多許多的話說,既然我一時不知該從哪里說起,那么就讓我從他的“呃”開始吧。
呃,你看到了嗎?我們的故事已經在我的鍵盤上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