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實在找不到便宜又合適的房子,我才不會住到她這里,老太太簡直啰嗦得要命。剛把行李搬進來,她就指點我怎樣收拾房間,不能隨便帶人來往,不能大聲嚷嚷,看電視不能超過十點,必須按時交房租……
這個強悍的老太太為我哭了
一天公司加班,我披著月光回來,老太太居然將客廳里的小壁燈都關(guān)了,整個院子黑漆漆一片。我故意大聲跺著腳,并且迅速打開手機,借著微弱的亮光摸到了屋子里的開關(guān)。隨著開關(guān)啪嗒一聲,我驚嚇得幾乎跌坐在地上——原來老太太并未睡去,而是圓睜著雙目端坐在沙發(fā)上,一身唐裝,像個鬼。我驚叫一聲,手機跌在了大理石地板上。
我一時怒從心起,大聲說:你半夜三更不睡覺,跑到這里坐著就等著嚇人嗎?她也不示弱,馬上站起來討伐我,控訴我每天晚上這么晚回家,不守規(guī)矩,晚上開電腦,噼里啪啦害她失眠……
我說房子怎么說也給了房租的吧,這點自由都沒有?她大聲說好啊,那我不租給你了行了吧,沒見過這么沒教養(yǎng)的姑娘。然后她噔噔噔走進里屋,將我的房租拿出來啪啦放到茶幾上。望著那摞粉紅的鈔票,我傻了眼。
早上,尷尬地走出臥室。她正在澆花,面容平靜。再看茶幾上,那摞粉紅的鈔票不見了。我悄悄拎起包,從她身后走過去。她看了我一眼,沒出聲。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了,誰也沒再提。轉(zhuǎn)眼就到了中秋節(jié),公司放假,我整日躲在屋子里看書。我在心里告訴自己,一定要考研,一個孤身的女孩子,要想改變命運,讀書是惟一的方法了。
一整天,她都在客廳看電視、做家務(wù),一直沒閑著。快到傍晚時,她問我回不回家,我搖搖頭。
她卻跑到超市買了N多可口的東西,對我說,小于,來幫忙做好吃的,咱們這兩個孤家寡人也要過節(jié)不是。
那晚,我們在院子里的小桌子上擺了滿滿一桌吃的,她表現(xiàn)得很豪爽,不停地讓我吃這吃那。我一邊啃著蝦醬月餅,一邊興奮地說,其實我也買過月餅吃的。大二的時候,同學(xué)們都回家過節(jié)了,晚上一個人出去逛,看到月餅半價,就買了幾塊,沒有這個好吃。說完我就后悔了,因為我從她的眼睛里看出了,她對我的同情及我的可憐。
可是多年里,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用一層硬硬的外殼將自己包裹起來。外人眼里,我是優(yōu)越的小白領(lǐng),衣著光鮮。但沒人知道,我從小失去了父母,一直輾轉(zhuǎn)在各個親戚家寄養(yǎng),靠著獎學(xué)金和救濟金上完了大學(xué),然后在陌生的城市找一份工作,試圖掩藏起真正的自己。
她默默地將面前的月餅用刀細細切成了四瓣,放到我面前的碟子里。從來沒有人這樣對過我,我的眼淚稀里嘩啦就掉下來。我發(fā)誓,為了這一刻的溫暖,我愿意報答她。后來她起身給我找來紙巾,輕輕放到我的手上,然后.兩滴清涼就砸在我的手腕上。我確定那不是自己的眼淚后,突然蒙住了。這個強悍的老太太,她,居然也流眼淚了。
這個晚上,兩個曾經(jīng)水火不容、相差幾十歲的女人,卻一起哭了。
我為我自己,卻不知她為何。
突然有人給她送來了一筆巨款
中秋節(jié)過后,我和她的關(guān)系近了一層。我想,她心里也是有傷的吧,只有心里有傷的女子,才會用外表的冷漠一層硬硬的外殼將自己嚴嚴包裹。
一個周六,我陪她看電視,很老的清宮戲,看得我哈欠連天。這時候有人敲門,我跳起來開門,想借此逃離。
是一個郵差,問:鐘學(xué)智是住這里嗎?我覺得是個男人的名字,剛要說沒有,她卻從里屋出來,有些慌張地說:我就是我就是。
郵差看了她一眼,遞過一支筆來請她簽字。她的手一直在顫抖著,聲音也顫抖著:請問,是不是有我的信件?郵差說,有你的支票,是航空寄來的。
我好奇地幫她接過支票來看,嚇了一跳,居然有20萬,這老太太發(fā)了。可是那天她卻一直悶悶不樂,晚飯也沒有吃,推說胃不舒服,就回屋睡覺去了。半夜,我正掛在網(wǎng)上閑聊,被隔壁的呻吟聲驚醒。我急忙套上衣服沖到她的屋子里去,發(fā)現(xiàn)她正在床邊掙扎,一條腿搭在床沿上,表情痛苦……
沒想到,她有心臟病。.
送到醫(yī)院,大夫說,她半夜突然犯病,可能是受了什么刺激。我疑惑了,她半夜里能受什么刺激呢,難道是為了那張支票?我沒敢問,回去后笨手笨腳地熬了雞湯。那晚,我一直留在病床前陪她。她喝雞湯時一直皺著眉頭,可能是太難喝了。
那晚,她第一次跟我講了自己的故事。原來她有過幸福的家庭,有男人有女兒。后來,男人帶女兒去集市上玩,居然把孩子丟了,她幾乎發(fā)瘋了,男人因此內(nèi)疚地出走,再也沒有回來。她堅持要找到女兒,這些年在焦慮苦悶中得了一身的病,不時把另一間房子租出去,期許有個伴兒。她沒想到男人出國發(fā)了財,那張支票讓她的心,掉進了往事的沼澤。其實這二十幾年里,只要聽到陌生的敲門聲,只要有信件,她都會激動好久,然后又失望。
最后她哭著拉住我的手:我的女兒,要是在身邊的話,也有這么大了。
原來是她一直供我上學(xué)
我十分精心地照顧著她,我覺得我是個苦孩子,她是個苦母親。我們住在一起,有了相依的感覺。她徹底好起來的時候,我也終于考上了研究生。
要離開的那天晚上,她做了滿桌子的菜為我祝福。我卻一口也吃不下,想起我們在一起過的中秋節(jié),她將月餅細細切開,放在我面前的碟子里,想到以后她要孤零零生活在這陳舊的小院里,心里就難受。倒是她來安慰我:以前我不是也這樣一個人生活,我還要等著女兒回來呢。
再不舍,還是要分別。跨出小院時我心里五味雜陳,不敢回頭。這一走就是三年,三年里我拼命學(xué)習(xí),和她的聯(lián)系時斷時續(xù)。她的身體還是那樣,每天都睡不好。我勸她把小院子賣掉,找個好一點的敬老院。她不肯。每年過中秋時,我都會想起她,她是惟一一個在節(jié)日里給予我溫暖的人。也曾去看過她幾回,再后來我終于得到了出國留學(xué)的機會,感嘆命運的垂青,異國生活的新鮮刺激,缺錢的煩惱,漸漸將她忘記了。
可喜的是,曾經(jīng)分手的男友突然從網(wǎng)上找到我,說很后悔當(dāng)初對我的傷害,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還愛著我,所以愿意補償,并且會一直等我回來。他說到做到,果真每月寄錢來,我順利解決了生活問題,得以安心完成學(xué)業(yè)。
回國后,又是中秋,趕到男友的單位去,期許給他一個驚喜,他驚異著看著我:那個老太太說你會回來,還真回來了啊?
哪個老太太?
就是一直讓我?guī)退o你寄錢的那個呀。
居然是她!一種強烈的思念突然就涌上我心頭,五年過去了,她怎么樣了呢?我沒來得及去單位報到,直接就打車來到了她的小院。
滿目秋情,她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頭發(fā)花白了,衣服上也是褶皺。看見我,她先是一愣,慢慢就扭過臉去了。我心里忽然疼得不行,不為曾經(jīng)的溫暖,不為她曾堅持給我寄錢,一種相親相愛的情愫突然從心底生出來,我說,跟我去住,或者我留下來。
她慢慢抹了一下眼睛說,別這樣謝我,我只是把你曾經(jīng)給我的房租都還給你了,你不欠我的。想不到這老太太依然強硬,我俯下身去,貼在她的耳邊輕輕說,也許,我就是你的女兒呢?
她一震,淚水突然洶涌而出。
這幾年的游離與她的慷慨,終于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血緣只是一個偶然,這個世間,無論是否是親人,有愛,便會親近。余生,我要愛她,我們要做這世上最親的人,不離,不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