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飛餅是兩個人。兩個曾經是情侶的人。
男的膚色比較黑,常被朋友笑話像阿三,所以叫印度。女孩因為和他形影不離,被人叫飛餅。
綽號是大劉起的。那個時候印度飛餅文化還沒有深入中國民間,曾經在中學時同父母游歷過阿三故里的大劉便得意地跟我們描述印度飛餅的味道,據他鑒定,那是阿三民族里唯一適合我中土大胃的東西。
朋友們每每笑他們胖,倆吃貨不約而同把肚子挺一挺,回道:“我們不是胖,只不過肉體生來比較有良心。你每天吃那么多還不長肉,對得起那些為你死去的豬鴨魚羊嗎?”
大家在一起聊天,說起男女朋友間那點感人的事。
印度滿臉幸福地說:“飛餅每個周末都給我做飯吃啊!我家飛餅做的咖喱牛肉、蒜香牛舌、香草烤蒜、玻璃肘子、干煸脆筍……都是最好吃的。每個周末我看著飛餅系著圍裙在廚房里一邊做飯一邊哼歌的時候都覺得感動。”印度咽了咽口水。
飛餅羞澀一笑,道:“有次我半夜三點餓醒想吃烤肉,印度騎著電動摩托出去到處找也沒碰見有賣的,后來他逮著個正要收的夜攤,把人家剩的一點生肉串都買回來,在陽臺上架著爐子給我烤來吃。當他把肉串端給我的時候,我就知道,我這輩子要嫁的一定就是這個人了。”
李山說了聲“我去”。李小荷掏出鏡子補妝。三寶和楸楸笑得東倒西歪。大劉一手摟著沈青,一手拿根筷子敲敲碗,喊道:“你們敢來點浪漫的嗎?”
飛餅說:“有啊。我們默契程度非常高,好多次我想吃什么,才說了前半句,他就把后面的話接出來了。”
大家集體翻了個白眼。“能聊點有意義有追求的嗎?比如說……你們倆就沒干過仗嗎?”
“有。”兩人小雞似的點頭。“我說老潼關家夾肉的饃是最脆的,她非說翠華路那家牙子更脆。你們評評理,牙子和白吉饃哪個會更脆?”等大家吃完飯散場,兩人還在那里吵得熱火朝天。
大家都覺得這對吃貨是情侶里頭最具煙火氣的一對,都存著紅包等著吃他們的結婚喜宴。但事實常常告訴我們,現實總是有悖想象的。
事情從印度的爸爸突然查出喉癌晚期開始。
印度趕回重慶服侍了老爺子兩個多月,就披上了麻白孝衣,葬禮后被他媽叫到了房里談話。他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希望他這個獨子能回重慶,留在家鄉,留在她身邊。
其實回重慶這件事印度抗爭了很多年。印度從大學畢業開始就一直留在西安工作,后來遇到了飛餅。飛餅也是家里的獨生女,早就答應過了父母不遠行的。
看著遽然變成孑身一人的老媽在自己面前老淚縱橫,印度這次再也說不出一個不字來。
印度和飛餅就這樣分了手。
剛開始,飛餅化憤怒為食欲,天天拉著朋友們胡吃海喝。酒肉心中過,憤怒入肚腸。
幾周之后,飛餅不再吆喝我們出去吃飯了。不僅不吆喝我們,她自己也沒了吃的心思。
刺激她的不是我們幾個,是印度。印度回重慶不久,就在他媽的安排下去相了幾回親,最近要和一個姑娘訂婚了。
聽聞這些,飛餅沉默了些天,出關之后像變了個人。
她對吃這件熱衷了二十余年的事突然喪失了興趣。飛餅的饞就像一條被割離身體的闌尾,在和印度分手的這一年突然就離開了她。一起出去吃飯,飛餅象征性地吃了幾口便不再下箸,搞得同桌吃飯的人都有些意興闌珊。
我、李小荷、沈青都有些后悔,在飛餅還能借著吃東西療傷的日子,沒有陪她痛痛快快地吃下去。飛餅也開始接受身邊人為她安排的相親了。
和印度在一起的時候,飛餅覺得只要自己不嫌棄自己,胖也可以是一件很愉悅的事情。在印度離開之后,飛餅發現自己不能做一個快樂的胖子了,世界對一個女胖子充滿了惡意。
其實飛餅不用悲傷。在喪失了食欲之后,飛餅一直在變瘦。
瘦下來的胖子果然是勵志的,所有人都詫異地發現,飛餅其實有著尖下巴、小蔥鼻和一雙根本就不小的好看眼睛。飛餅居然是個那么美那么美的姑娘!
以前印度說飛餅美的時候,大家只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等到瘦成一棵細柳的飛餅長裙娉婷地走到大家面前時,所有人都看見了曾經只有印度了然的美。
美女的相親就變得很輕松了。不用相親,路遇搭訕的就很多。
飛餅慢慢也有了大美女都有的矜持,不多話,多半時間沉默,偶爾微笑。有幾次,飛餅把自己曾經的照片取出來,給那些對她窮追不舍的男人看,她問:“這是我妹妹,你喜歡嗎?”
三寶和楸楸舉辦婚禮的時候,飛餅多喝了幾杯,李小荷開車送她回家時問她:“你到底想找個什么樣的男人?”
飛餅醉眼迷離地伸出手指,在空氣中勾畫一個輪廓,說:“一個愿意和我一起胖的男人。”
2011年,飛餅在翠華路開了家私人定制蛋糕店。
同年年底,印度在重慶奉子成婚。李山和大劉開車去參加了印度的婚禮,飛餅讓他倆捎去了一個紅包。紅包里是張卡,里面有兩人在一起時的一點共同存款。紅包封蓋的內側寫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牙子就是比白吉饃好吃。
后來,印度回西安辦過一次事,大家一起吃了個飯喝了個茶。沒有人叫飛餅,都知道叫了她也不會來。
印度也瘦了很多,瘦得我們有點不太認識。他已經不是那個一提吃就流口水的饞胖子,似乎比我們都更快一步地變成了穩妥老成的中年人。
印度搶著付賬時,打開的錢包里露出了妻子和兒子的照片。他兒子在那里甜甜地對著大家笑,小臉上聚集了爸媽的全部優點,長得真漂亮。
沒有人提起飛餅。
印度還是見了飛餅。離開西安前,印度讓李山開車帶著他去了趟翠華路。他讓李山把車停在飛餅的蛋糕店對面不遠處。他坐在車里,一直盯著玻璃櫥窗后面忙碌的飛餅的身影看。
那天飛餅穿了件薄荷綠的長裙子,纖細的身形搖曳在明凈櫥窗后面,很動人。
直到身上的小半盒煙都抽完了,印度才輕聲跟李山說:“走吧。”
在車上,李山心里還在想,看見前女友在自己離開后突然變成一個大美女,印度肯定后悔吧,換了哪個男人多少都會后悔的。
然后,李山就聽到了印度嘆氣的聲音。印度說:“飛餅怎么那么瘦?還是胖點好。”
印度說那句話時的聲音特別輕,像蓋了很多床棉被的傷口,掩著,捂著,聽起來還是那么疼。
也正是在2011年,印度飛餅突然在古城莫名流行開來。一時間,走到哪里都見白衣廚子含笑走來,聲勢浩大地表演一張大餅在一桌人頭頂飛來飛去的雜技。
飛餅從來不點印度飛餅,因為開蛋糕店的緣故,她現在非常不愛吃甜食。
而每一次在餐廳里遇到頭頂有張大餅在飛來飛去的時候,我總是會想起飛餅和印度。
想起那對胖乎乎的情侶坐在大家面前笑得甜蜜知足的樣子,一樣瞇到快沒縫的彎眼睛,一對連位置都相似的清淺酒窩;想起印度描述飛餅周末在廚房做飯時的幸福,也想起飛餅說到“那時候,我就知道我這輩子要嫁的一定就是這個人了”時的篤定;想起飛餅醉躺在李小荷車上說“一個愿意和我一起胖的男人”時的溫柔和無助;也想起印度在李山車里的那句無奈而疼痛的嘆息。
曾經說好的天涯海角后來都在,只是與當初的他們再無瓜葛。
他們的故事業已謝幕,在多情的記憶里和冷漠的現實前,喜樂疼痛早已被當事人深埋。能夠肆意為那一場場擁有與離別落淚的,從來都是旁觀者。每個人都是別人故事的旁觀者。經由別人,路過自己。在別人的故事里掬一把自己的熱淚。
餐廳師傅的大餅還在我頭上飛,我們這桌人都傻傻仰著頭。
那團雪白的面餅,飛碟一樣,在廚師的高舉過頭頂的手指間靈巧穿梭,上下飛舞,贏得客人們的滿堂喝彩。最終它還是要離開那雙它熟悉的手。
食物終要離開廚子。飛餅最終離開印度。
這世界山長,水長,所有分別的人都還在。只是最初那個愿意和你一起胖著浪蕩人生的人,他躲入人群,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