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只有一只眼睛，另一邊是黑乎乎的疤痕，早已經深深地凹進去。

我們村比較窮困，大部分成年男子都去工地里干活，剩下的婦孺就留下來在村里負責農務。家里有六個孩子，一直過著清貧的日子，卻一直很開心，因為我們兄弟姐妹都很爭氣，在學校表現很好，成績也是名列前茅，所以別人家的家長都會以我們為例來教育孩子，這讓父母親很是開心。唯一不足的，是父親一年才回來兩次。

一天晚上，母親讓我去玉米地巡看一下。最近村里的玉米地鬧賊，左鄰右舍的都遭殃了，我家也不免于難。那晚的夜色好美，月亮好圓，巡兩遍后我就躺在玉米地邊的田壟上，兩眼呆呆地幻想著外面的世界。書上說外面的世界好漂亮，有跑得飛快的車和高聳的建筑樓，人們會穿得光鮮亮麗地穿梭行走于寬廣的馬路和人群之間，高貴的餐廳和電影院是城里人經常消遣的場所，夏天還會與情侶一起去沙灘邊曬太陽。這一切跟村里的比起來，顯得是那么美好。

回去之后我跟母親說“媽，我不想讀書了，想去外面工作，跟爸爸一樣掙錢養家。”母親正在給妹妹縫衣服，我記得她愣了一下，停下手中的活看我一眼，“你確定嗎，孩子，你還小。”“嗯嗯”，我點點頭，似乎母親改變不了我的想法。母親繼續低頭干活了，我看不到她的眼神，只有一塊疤痕，在我的一生中，永遠無法脫落。那夜我睡不著，輾轉反側的思量著外面的世界有多美好。直到下半夜，母親起床喂豬我才迷迷糊糊的睡著。過了三天后，父親不知道為什么回來了，他這次給我們帶了新衣服，兄弟姐妹們都很開心。那夜，我同樣沒睡著，偷偷聽著父親母親在臥室里的聊天。“三娃才十六歲，該好好讀書”，這是父親的聲音，“他似乎真的決定了，這幾天也心不在焉的，讓他去吧。”“外面太亂了，他承受不來。”“磨練磨練也好，留得命在就好，殘了我以后也養他。”后來聊了什么我不記得了，那個夜對于他們來說，應該好長好長。

我還是離開了那小山村。父親托人給我介紹了份工作，在餐廳里當上了服務員。后來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并沒有書上說的那么好。雖然我看到了高樓大廈和跑得飛快的車，卻沒看到來來往往的人群下被隱藏起來的情緒和內心。跟母親哭訴過，她卻總是在電話那邊安慰我，說男人大丈夫要頂天立地，當初選了這條路，就要勇敢地走下去。母親的安慰似乎很有效，每次都可以支撐著我好長一段時間。

工作七八年后，我談了個對象，母親知道后挺歡喜的，還叫我帶對象回去給她瞧瞧。回到村口的時候，看到父親扶著母親在那等著了，看得出他們精心打扮過，只是，母親頭上的白發越來越多，腰也彎了。我對象很體貼，立刻下車把兩位老人家扶進車里邊，陪他們聊談說話，討得他們一路都在笑。按照村里的習俗，外出工作的孩子有出息后，要在村里擺上幾桌宴請左鄰右舍，然后開車繞村子一圈，還要一路上放鞭炮，搞得紅紅喜喜。母親不習慣坐車，我對象就在家陪她。后來聽她說，母親拉她到房間，“娃兒，我家三娃性格倔，讓你受了不少委屈吧？我這做媽的替他給你道歉了。我這有家傳的玉鐲，可能待不到那天了，現在給你吧，孩子。”我對象給她嚇得只得點頭，渾渾噩噩地接過玉鐲。沒過幾個月，母親就走了，那時我就記得一句話，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

我孩子出生后，父親主動過來幫我帶孩子，那樣也好，我一直想把他接到城里來跟我生活。一天，他問我們夫妻兩，“孩子，為人父，為人母的滋味樣？”“我明白，你跟媽帶大我們六個孩子更不容易。”我低著頭回答父親，“不容易的，是你母親，我一直在外，沒盡到是什么責任。”父親沒停下來的念頭，我就默默聽著，有時，淚水就是那么不爭氣地流出來。父親說，母親的眼，是我年幼時在廚房玩火弄傷的，那時家里沒什么錢，還要攢學費，就去村里的小診所隨便治療一下而已。我離開家后她天天擔心我，甚至夜晚會獨自流淚，在電話那頭卻換做另一面鼓勵我。她像老鷹一樣寧愿把我推到外面磨礪，心底下卻為我擔憂得無法入眠。常年的辛苦勞累已經使她身體疲憊不堪，才會走得這么快，沒時間享福。

母親對我們的愛，不溫柔似水，不溢于言，卻深沉細膩，即使她只有一只眼。第二天我回村里看她，給她帶了點花籽種在旁邊。母親喜歡花，而我一心想贖罪。外出的那段時間，忽略了她的累，她的愛，只會跟她哭訴。

母親，愿你在天堂平安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