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執的春雨,一點都不停息地傾覆在神州大地上;冷酷的春風,也無時無刻不在展現著她橫掃千軍的威力。面對著這樣惡劣的天氣,本應藏在溫暖的室內躲避風雨,卻仍有兩名騎士踢踏著馬達在路上疾馳。
端坐在摩托車的后頭,雖然不是由我來負責駕駛,但是我相信我的身體已經開始抱怨這種艱辛的長途跋涉了。曾經以為坐摩托可以直接與沿路風景無隔絕的接觸比困在大巴里忍受渾濁的空氣要美妙得多,終于,這一天,給了我一種不一樣的,真實的,有益的感受。
話說這天,我上完早上的課程,就立即趕往客運站乘坐回家鄉的巴士,因為明天大概是一個十分體面,隆重,值得慶祝的日子——為太公遷葬立碑。
想起來,正規客運站里的大巴是華美的,不僅有嶄新的外觀,寬闊的車廂,還有彈性十足的座椅。盡管一貫以來每逢上車我總有一種不安的懷想,似乎是少年時懼怕搭乘巴士的后遺癥,往往聞到車廂里的特殊氣味就會產生作嘔的感覺。但是,我還是懷著輕松愉快的心情安然地靜坐下來了,系緊安全帶,雙腿坦然平放,頭腦躺臥在椅墊上,等候著發車,享受著音樂,期待著明天。一路上都坐得很安穩,甚至沒有一點小顛簸,所以我差不多一路都是睡過去的,終究可以把前些天累積下來的疲乏休養干凈。優哉游哉的三個小時,即使外面下著毛毛雨,也無甚感覺,只是偶爾透過眼鏡察覺外面的景色略顯晦暗,模糊,真不知是玻璃窗欺騙了我,還是我的眼鏡蒙蔽了我。
到達目的地了,在動聽的樂聲中徜徉了一下午的雙耳終于再次迎來了大自然真實的聲音:“三摩,三摩!”“去哪里?坐我這。”在車站的出口總有很多司機在守候著,順其自然地,我也成了他們當中的其中一個守候對象,然后心甘情愿地坐上車。自從大巴里下車來,相較于溫暖封閉的車內,坐著這通風的三摩使我倍感寒氣逼人,又加之以饑饉,冰冷尤甚。萬萬料不到在地理位置上只不過上移了些許緯度,突然間氣溫就下降了這么多,而我的衣著還是在廣州時的衣著呢,果然還是車窗麻痹了我。
幾經周折,終于回到了故居中來,接著便要著手準備明天的事宜了。
第二天上山,先是把暫住在舊墳地里的太公尸骨從舊壇罐中取出,然后經由風水師的手有秩序地安放在新的壇罐里,裝上三炷香,砸壞舊壇罐,接著就踏上運送路途了。時不時的雨水就像是頑皮的小精靈,可愛而又可憎地侵擾著我們,不僅把我們身上的雨具,器物打濕,還把山林籠罩在迷蒙的雨霧里。繼續往山上走,踏遍泥路是在所難免的了,每一只水筒鞋都沾上了厚重的黃泥,加上幾斤百斤重的負擔壓在肩上,縱使令人舉步維艱,卻能很好地保護了腳踝避免打滑扭傷。從寬敞的大道拐進曲徑通幽的內巷,還有惱人的荊棘,樹枝,石塊,路坑,這些障礙物可是路上必經的,要不然怎能突顯出這趟路途的神圣與崇高呢?
好容易才運達完畢,可是功夫才開始呢。先前祖父跟二叔公已經把墳體的大致開拓出來了,現在要做的就是等候良辰,把這個大壇罐小心翼翼地擺入墳坑里。這自然也得由風水師來測量測量方位了,而我做的就是繼續挖土掘地。手持巨鏟,然后就像盛飯一樣把泥土裝上與卸下。盛飯固然容易,畢竟一碗飯不過幾兩重,而一勺泥可是十幾碗飯的重量,由此可想而知所耗費的力氣是驚人的。我雖沒有親身農作過,但這一番較量下來,估計也不必我打完一場球賽要輕松。父親在一旁便打趣道:“你不是經常打球嗎?現在不正好給你機會展示一下你打球的成果啦!”我報以一笑,心里頭想:打球這項運動跟開疆拓土都沒有八毛錢關系,談得上展示成果嗎?不過,其實一想回來,遠古時候人們所謂的“運動”不就是“勞動”嗎?以往人們打獵,需要有出色的體能,強健的體魄,優秀的體質,才能進一步解決溫飽問題。獵人們就是運動員。只不過現在物質基礎厚實了,社會分工細化了,精神需求繁復了,所以便產生有不以獵食為目的的“體育運動”了。試問自身并沒有足夠的才能在體育項目上發展,那么長久以來的體育鍛煉不就是為了日常勞動而準備的么?現在,的確是個機會讓我展示成果了,父親說的不錯。結果是沒掄幾鏟子下來,手臂開始酸痛,腰背也僵化起來。
到時候了,先在墳坑里用包茅草燃起一股熊熊烈火,意味著新居入伙,迎接主人進駐,然后安放壇罐,接著掩埋沙土。幸好整個過程沒有特別大的雨精靈來煩擾,因而順順利利地便逐一完成了所有步驟。
下午臨近傍晚,就動手樹立碑石了,就是泥水匠的工夫,不過經歷了一上午的勞作大家都顯得勞累了。因此,這一晚上得以與疲倦的身軀安然入睡。
一天的勞作結束,在第二天新的曙光來臨之際,我們就要準備踏上歸家的路途了。
一開始睡醒望窗外雨勢還挺大,而正當我們準備出發的時候,天公帶來了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太陽出來了!并沒有看錯,太陽正撥開彌漫的云霧,嶄露出柔和的光線來,直射進陳舊的屋子里,一下子溫暖了我的心房。
然而,可惜的是,這陣溫暖并沒有持續太長的時間。
太陽很快就不再露臉了,轉而為之的是天空的一臉灰沉。但不得不走,我們穿上局促的雨衣,佩戴好防寒的護具,扎緊涼透了的水鞋,父親就載著我在風雨中趕路回家,從田間小道一路奔襲至山路省道,自然少不了要接受如斯風雨的洗禮。在時速約有六七十公里的情況下,我的雙手硬拽著雨衣好讓它不被狂風揚起,我的雙腳不時地搖動好讓它不被寒氣凍僵,我的腹腔不斷地收縮好讓我能聽到自己用氣歌唱,以獲取溫暖。但是我的大腿和臀部在經歷了如此長時間的凝固,早已麻木,可是我又沒辦法不保持保持著這個姿勢不動,因為我坐著的可是摩托,不是寬敞明亮大的士呀。沒有了可以舒適安躺的座椅,有的是只可橫跨而坐的皮套;沒有了溫暖怡人的空氣,有的是凜冽刺骨的寒風;沒有了干凈清爽的車廂,有的是泥濘潮濕的衣物;沒有了動聽迷人的音樂,有的是孤芳自賞的清唱。但我實在一刻也不愿停息,因為我想繼續開,就能盡早地回到家,就能盡快地擺脫這樣的困境。理想總是豐滿的,而現實卻是骨感的,我沒能堅持多久,就只得服輸,停車歇息。
在一家加油站附近,父親把車子停下,雨點依然孜孜不倦地打落在我們的頭盔,雨衣,手套上。平時輕易就能下車的我,由于塑膠雨褲的限制,我異常艱難地挪移著身體下車。先是擺下左腳,踏實了地面,然后卯足氣力讓右腿抬高,接著左腳往外退,才勉勉強強把右腿騰出來,而恰好此時臀部的僵硬與麻痹仿佛使我不能站穩,一個趔趄,便蹦蹦跳跳地倒退了幾步,幸好父親伸手扶了一把,才好好地站直了。但是還不能走動,大概是因為腿部的筋骨還沒有適應過來,依然有種抽搐的感覺。困在水筒鞋里的雙腳自不用說了,不知是因為里頭被弄濕了的緣故,還是因為水鞋本身透氣的緣故,反正我是感受不了它們的存在的。冰冷的雙腳,好像用力一掰就會掰斷趾頭似的。父親問我上不上廁所,我回答不,原因是不急。其實,在那種衣褲的束縛下,每完成一個動作都是不易的,更何況這種天氣真是太冷了。還有,不得不面對一個殘酷的事實:中途把一部分行李給弄丟了。
整頓好了之后繼續闊步出發,只剩一半路程了呢,沒想到前一半路程已花費了兩個小時。這很好,至少證明了我連續用氣歌唱兩個小時都不覺得累。不過對于父親來說,可就不是一樣的說法了。
父親幾乎每次來往家鄉都是自己駕駛摩托車的,無論晴雨。此外,還總是負載著許多諸如酒,油,雞之類的行囊,大大小小的有不下三十斤的重量。我固然不知道他是否樂此不疲,但就憑肉眼可望,他確實為這個家庭付出了許多淚汗。厚實的肩膀,承載著我們這家子沉重的負擔,滄桑的臉龐,遮擋著外界無情的風霜;勤勞的雙手,撫養著幼稚無知的男兒郎。生活是否有如此的不公,居然沒有給這位父親賜予重大的獎賞?我貼緊他堅實的后背,從中體會到一種前進的力量,他目視著前方,把持著方向,成為我一往無前的榜樣。突然想起一首贊頌父愛的歌曲:《單車》,盡管我沒有陳奕迅動聽的聲腔,但有一股暖流涌動在心房,但愿我在陋室里的歌唱,能傳到他內心深處如花綻放。“不要不要假設我知道,一切一切都是為我而做,為何這么偉大,如此感覺不到……”
進入三水境內,我心里泛起一陣興奮,終于回到來了,估計去家不遠矣!我問父親:“還有多久啊?”回答說:“半個鐘。”我不知道這是安慰我的話,因為我沒有料到三水是這么大地兒的。
雨時而大時而小,開往某處還暫時掠見陽光璀璨,所謂“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此之謂也。而風還是一如既往的猛烈,不過這我也毫不在乎了,畢竟已經忍受了這么長的時間,習慣了就好。所以別說一開始生活對我有多壞,一切的東西都是習慣的問題。每個人的適應力不同,對環境的轉換有不同的接受力,有可能上一秒還在享受著安逸舒適的生活,下一秒就投奔生不如死的煉獄當中去,這樣就是考驗一個人適應能力的時候了。感到不適總是有的,但適應力強的人很快就能恢復過來,反之則掙扎較久,而最終還是會習慣下來的,這就是自然的本性,誠然人類也逃不過。至于是在惰性中習慣了,還是在善性中習慣了,這樣的抉擇就大有可能影響到人一生的歸宿了。
歷經四個小時的顛簸,終于趕回家來,此時已經下午兩點多了。趕緊脫除雨衣,水鞋,立馬沖洗熱水澡,然后整個人都融化了。被氣霧環繞籠罩住,尤能體會到如入仙境的夢幻。
經歷過這場傾盡全力的奔波后,我的收益實在太多,以至于我竟一時無法理清我的思路來為這篇文章結尾。往后的事固然是沒有辦法預測清楚的,畢竟人生在世存在著許多變數,因而還是活在當下的要緊吧。這次回鄉的目的是為太公遷墓立碑,關乎的正是人生與死的問題,既然能為生者作紀念,何不在眼前就好好珍惜活著的人呢?我總是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但愿這次風雨趕路人終會有所領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