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產于故鄉的木材緩緩合上,遮住了外婆在塵世的最后面容。
我攜妻帶子,從暴雨滂沱的湖南駕車千里,正是為這最后一面而來。我的祖輩凋零得早。祖母60年前死于傷寒,年僅9歲的父親把她送上了五嶺之巔;外祖父30年前病故時,正值母親為我生日去街上買豬肉被卡車撞傷住院,全家無法回去奔喪;祖父22年前倒仆于故鄉的火塘時,我正在幾千里外的福州期考,父母甚至沒告訴我。我從未參加過祖輩的葬禮,這唯一一次便是最后一次,我得祖輩的疼惜甚少,而外婆正是將我帶大,最疼我的祖輩。
我駕車過衡山時,看到路牌,想起外婆此生唯一一次離開廣西,便是來衡山拜佛,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一路雁南歸,過衡陽永州桂林陽朔,熟悉的喀斯特山河撲面而來,車過荔浦,離外婆家蒙山僅幾十里路時,淚水模糊了視線,我手足冰涼,只好停車,蹲在廣西的稻田邊,流著淚默默地抽了一根煙。
外婆走得是極安詳的。那天傍晚,舅媽去做飯,一轉身,96歲的外婆就靜靜走了,身旁無人。想來她是不愿驚擾子孫的。
暴雨傾盆的廣西午夜里,守靈的人們都已疲乏睡去。我和母親聊民國往事,外婆在一邊靜靜聽我們傾談。母親是五個兄弟姐妹中最愛讀書的,外婆決意供她上學,所以母親年幼時就赤腳走在蒙山的寒冬里,跟外婆去割8角錢100斤的草,挑到煤窯賣,如果近些的煤窯恰巧不需要,便要挑到幾十里外的其他煤窯。如此艱辛微薄的收入,湊齊了母親的學費,供她讀完了師范,從鄉村去到縣城。
若無外婆昔年之含辛茹苦,母親定然無法擺脫種田放牛的命運,而我亦無法走向更蒼茫的中國大地。外婆不僅背過童年時的我,也背起了我后來的命運走向。
我今生的波折,外婆不知。她只知我在比秋天更遠的遠方不停飄蕩。我在北京時,她問我天寒地凍怎么熬得過去,我再次離開廣西時,她只憂傷地望著我。我沒法解釋這樣的塵世流離,只好不說。兩年前的最后一面,我跟外婆說,小時候,你說我的腳食指比拇指長,是勞碌相,如今我的孩子也是這樣,你說他以后會如何?外婆淡淡笑著,說:我不記得了。我知她心有祈愿,只愿說吉祥之話。
外婆生于亂世,與肯尼迪、樸正熙同齡,見過無數的風云更迭。她的墳地在夫家孔氏的舊時深山密林。去新墳上香時,母親告訴我,日軍進犯蒙山時,外婆把襁褓中的她放在籮筐里,挑到這里逃難,穿著黃衣的日軍掃蕩,持旗沿著山下的小河而行,藏在山林中的母親扁嘴欲哭,外婆說別哭,等下鬼子會聽到,邊說邊把紅薯干塞在母親嘴里,母親嚼著紅薯干,再不哭鬧。母親那一剎若哭出來,只怕亦無今日之我了。
外婆下葬后,我獨自來到外婆家外幾百米處的梁羽生公園。幾十年間的城市化進程,已經讓我很難回憶起童年時的外婆家。當年的貧瘠河山已經變成艷俗霓虹。我緩緩走著外婆牽著我的手曾走過的山路,途經盤旋的七彩瓢蟲,途經佝僂著腰的很像外婆的青衫老嫗,神情恍惚。
我仿佛望見外婆抱著肥胖的我喊“誰在下面扯腳”,望見她佝著腰在煙熏火燎的灶臺煮豬潲,望見她慈祥地喂我吃糍粑,望見她在過往的百年中國大地上,拉扯著成群結隊的子孫走過田壟,然后嘟噥一聲“走乏了”,在樹根沉睡。
她不管我們了,她真的不管我們了,只留下我們在這斜陽里,在這暴戾粗莽的俗世里,各自掙扎浮沉。這人世,忽然萬籟俱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