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雪妮十歲,昌民十七歲。
雪妮在舅舅家第一次見到昌民時,他是個穿白襯衣、黑褲子的男孩,干凈得像陽春三月的柳絮。他眉眼溫和、身材修長,立在朱紅的門前朝雪妮笑。只是輕輕一點頭,雪妮的臉就滾燙起來,抓住自己的衣角低著頭逃也似的進了門。
原來,昌民是舅媽遠方的親戚,來到這里上高中。雪妮聽大人說,昌民的學習成績極,好,人又乖巧,還經常幫正上初中的表哥補課。雪妮抱著許多童話書去舅舅家。想送給昌民看,她怯怯地喊他“民哥哥”。昌民輕輕地笑,他說他已經過了看童話書的年紀,他不知道這些書都是雪妮的寶貝。
夏天的時候,舅舅在缸子里裝滿了五分錢一根的冰棍,然后蓋上棉絮。舅舅讓孩子們自己拿了吃,但昌民從來不吃。覺得自己是寄養在這里,總歸不如在自己家隨意。雪妮自己拿了錢想請昌民吃,昌民說他不愛吃,他不知道這些錢雪妮存了很久。
在最熱的夏天,雪妮偏要去舅舅家玩。街上的人很少,明晃晃的太陽照在頭頂。雪妮穿著塑膠涼鞋,背著小包。跑得氣喘吁吁。小包里裝著她的玩具—一幾顆玻璃彈珠、幾枚頭花、一個小洋娃娃……她想把這些送給昌民。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討好他,只是想把自己喜歡的東西給他,聽他溫言細語地說話就覺得快樂。
那天,雪妮中暑了,她在舅舅家吐呀吐,心里難受得很。昌民用手輕輕地拍她的背,她就哭了。她總覺得自己和昌民之間不夠親近,不像她和表哥那樣隨意,她可以在表哥面前耍賴撒嬌,卻不好意思在昌民面前那樣。
舅舅讓三個孩子一起做瑰課。雪妮用鉛筆寫字,抬眼看到昌民用的卻是鋼筆。她問他:“為什么不用鉛筆寫字?”表哥插話對她說:“你笨死了,考大學的人都要用鋼筆。”雪妮囁嚅著,她盼望可以用鋼筆寫字,都樣自己就可以和昌民一起上大學了。
后來。雪妮終于有了第一支鋼筆。她歡天喜地地用它寫字時,昌民已經在很遠的一座北方城市上大學。
上初中的雪妮扎著長長的辮子,有個男孩喜歡扯她的辮子,喜歡和她作對,然后又在放學的路上攔住她,塞賀卡給她。打開賀卡,還有音樂,她把賀卡一直打開著。很快電池就沒電了。
男孩再來扯她的辮子,她就去掀他的書桌,她狠狠地瞪他,說:“你真無聊。”她從《皮皮魯和魯西西》的書里看到這樣一句話:“男生喜歡一個女生就會去欺負她。”她隱隱地感到男孩是喜歡自己的。
昌民大三那年到舅舅家來做客,那時他已是英俊灑脫的大學生,一身的自信。雪妮踩著最輕的步子進門。藏在大人身后,有點心慌意亂。昌民還是發現了她,說:“二妹,你好!”并伸出手來摸雪妮的頭發。
雪妮的臉又紅了。惹得大人笑道:“小丫頭還會害羞了。”她已經不會傻傻地把自己喜歡的東西擺到昌民面前,只是在日記里寫昌民說過的話或有過的表情。
年少的暗戀就是青澀如這般。
過年時,昌民和表哥在空地上放鞭炮,雪妮也要放,但怎么也點不燃,因為風有些大。昌民就把手圈起來為她擋風,當雪妮縮手回來的時候就碰著了昌民,像被燙著似的。可她又抿著嘴笑。
那是她離昌民最近的一次,他握住了她的手。
雪妮記得,她點的這枚煙花叫“降落傘”,煙花散去的時候,會從空中落下一個紙做的降落傘。她在夜里尋了很久。終于拾到那個小小的降落傘,把它放進盒子里,覺得那是一個紀念。
雪妮上高中的時候,昌民去美國留學了。舅舅老在表哥面前提起昌民,說他如何有出息。
雪妮像呼吸空氣一樣,想把昌民的名字吸進肺里。她想考昌民上過的大學,雖然那里早已沒有昌民。她只是想走他走過的路。想看他看過的風景。
高中三年。昌民偶爾被人提及,只有在雪妮心里最深刻,因為那是把一個人刺進去的感覺。
有同學寫情書給雪妮,是大段大段表白的話。雪妮在午后的房間里撕那些信,她打開自己的盒子,里面有昌民送給她的一塊口香糖和幾頁草稿紙。還有那個降落傘。她曾經想向昌民要一張照片。可又不知找什么理由,因此始終開不了口。
雪妮紅了臉去找表哥,繞來繞去終于問出了昌民在美國的地址。寫了寥寥的幾個字寄去,其實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問那所大學的情況,最想問的一句其實是:“民哥哥,你還好嗎?寫的時候,她的心很亂。一直沒有收到昌民的回信,大概是搬家了,但是信也沒有退回來。
雪妮終于考上了昌民上過的大學。她抱著書坐在校園的槐花樹下想,這張椅子昌民坐過嗎?冬天的時候,她凍得不行卻仍守在樓頂,她想許愿,關于昌民和自己。
雪妮大學畢韭時,昌民在深圳開著一家公司,有了一個家。雪妮想也沒想就把學校保送讀研究生的通知書撕碎了。她南下去了深圳。深圳的大街車水馬龍,一點不像江蘇老家那般恬靜。
雪妮已經很多年沒見過昌民了,走在大街上時她常想,若這一刻遇上了會說什么呢?只是深圳太大,她沒遇上他。
夜里,雪妮從夢中哭著醒來,她怎么也找不到昌民,他總是若有若無。
雪妮終于在小區的超市見到昌民。他和妻子推著購物車,他們的背影那樣和諧,他成熟了,穿著西裝,風度翩翩。他的臉上已經有了男人的剛毅,他的目光輕輕地掃過來,雪妮的心都快要跳出來。她咬住嘴唇低下頭去,突然想起一個詞——近鄉情怯。
昌民從雪妮身邊經過,他已經認不出她了,或者,他早已忘記那個他喊“二妹”的女孩。他不知道這十年來,有個女孩追隨著他的腳步,朝拜著他,就像朝拜著愛和幸福。
兩年的時間,雪妮有很多次和昌民說話的機會。可她不知道說什么。她總是碰見他,在大街上、在街邊的咖啡屋、在新開的健身房、在公園、在停車場……她偷偷地看著他,只一眼,心就歡喜起來。她覺得,他存在于她的世界就夠了。
舅舅給雪妮打來電話說:“你怎么不和昌民聯系?他也在深圳,你去找他也好有個照應。”雪妮含糊地答應著。最后,她聽舅舅說昌民離婚了。
雪妮恍然大悟,怪不得最近見昌民時他總是一個人,眉頭緊鎖。她正在發愣的時候,手機響了。
她接起來聽見對方說:“二妹,我是昌民,你還記得嗎?”
她驚得差點將手機摔了出去,嘴唇哆嗦得厲害。昌民說:“二妹,你不對,你到深圳兩年了也不和我聯系,要不是我打電話向姨夫問好,還不知道你也在深圳。有時間我們見見面吧,我來接你。”
雪妮用手輕輕捂住手機,不讓他聽見自己眼淚落下的聲音。這么多年過去了,她終于長大了,他終于孑然一身了。她可以走在他身邊了嗎?
雪妮在房間里打扮自己,垂著長發穿上最素色的裙子,抹上點點唇彩。對著鏡子,她笑得像花似的。她把自己的寶貝放進包里,她想告訴昌民她的成長。
電梯一直不上來。雪妮決定走樓梯,鞋跟落在臺階上的聲音雖然急切而慌亂,卻又滿心的歡喜。
那一日,雪妮終究沒有赴上昌民的約。她看著他的電話一直顯示在她的手機上,卻怎么也接不了,她的哮喘病犯了,忘記了拿藥,她只記得帶上她的寶貝——片口香糖、幾頁草稿紙和一個小小的降落傘。
她捂住胸口,蹲下去,大口大口地喘氣,可是胸口還是很痛。人們發現她的時候。她的手機還在響。接電話的人對昌民說:“她死了。”
電話從昌民的手中掉了下去。他被巨大的悲傷包圍。他似乎看見一個穿碎花裙的女孩,紅著臉要他看童話書。那一日他才知道。她原來和他住在同一個小區。他們不到五分鐘就可以見面。
他從來沒有愛過她,他的悲傷無關愛情。
而她卻愛了他許多年。許多年卻一個字也沒有留下。她的愛只能像開在夜里的花,透著暗香,卻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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