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臺上唱歌,看到一個五十來歲的中年大叔扛著一塊我們樂團的燈牌來回搖晃著吶喊助威,看起來有點違和,可這就是他愛我的方式啊,最笨拙,也是最貼心的。
十二歲之前,我是個愛打扮愛拍照的小姑娘。十二歲之后,一切美的事物似乎漸漸離我而去。那一年,我媽跟我爸離婚離開了我的生活,也是從那一年開始,我開始發胖,一發不可收拾。
剛離婚那陣,我爸精神萎靡了好一陣,除了酗酒就是抽煙,屋子里都是難聞的異味,他甚至有時一頓飯都不燒,當我抗議說肚子餓的時候,他就丟過來一張錢,讓我去買東西吃。
那時食物成了我最為依賴的東西,只有在吃東西的時候,才不用去想糟心的事,我的生活里除了吃,還是吃。
后來爸爸振作起來,開了間熟食店,每天凌晨開始忙活,晚上十點才關店回家,成了轉個不停的陀螺。可不管他頹廢還是發奮,對我來說都一樣,反正都不關心我。只不過他給我的零花錢更多了,這讓我可以品嘗更多的美食。從前只是商店里五角一元的零食,后來就變成了精致的甜點,誘人的雞排……
年少時,我對體型并不在乎,即使體重飆升到140斤,我也覺得沒什么。高中畢業前夕,不少同學帶相機拍照留影,可誰都不愿意邀請我,集體合照我也只能站在角落,這樣才不會妨礙到任何人。
那天回家后,我站在鏡子前端詳自己很久,眼前這個龐然大物是我?我崩潰大哭。一直以來,我以為沒有父母的關懷,我也能過得很好,然而一切都只是自欺欺人,我選擇用吃來發泄我的壞情緒。
我爸回來的時候,手里提著熱氣騰騰的烤鴨:“沅沅,看爸爸給你帶了什么好吃的。”
“我不吃,我什么都不要。”我大聲喊道。我爸嚇蒙了,不知所措地問我:“沅沅,你怎么了?”
“爸,你看看,我都胖成什么樣子了?再吃下去我要變成最丑的肥婆了……”我歇斯底里吼著,只想把情緒發泄出來。他走過來試圖安撫我,當他擁抱住我的時候,我趴在他的肩上哭著說:“爸,我怎么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了!”他長長地嘆息了幾聲,用寬大的手掌安撫我的背。
一直以來,我都以為自己討厭他,恨他,恨他沒有留住我媽,沒有照顧好我,沒有給我更多關注,可是在那晚,我才知唯一的依靠,只有他啊。
那個夜晚,陽臺的燈一直亮著,第二天早晨,我看見陽臺地上滿是香煙頭。
那個暑假,我爸把熟食店轉讓給別人,找了份朝九晚五的工作,那樣就可以每天給我做飯。我問他怎么能把賺錢的小金庫轉讓給別人,他只說了一句話:“賺再多卻照顧不好女兒,有什么用?”
他的書桌上放了一堆營養食譜,減肥指南,還有親子教育的書籍,經常能看到他拿著筆,懷里揣著個小本子,認真做記錄。那天我在書房門口站了好久,他都沒發現我,我悄悄地靠近書桌,這才發現他瞇著眼睛在打瞌睡。連續六年起早貪黑一個人撐起熟食生意的日子,早已在透支他的身體,可他在我面前,卻不曾表露出一點疲態。
之后,我為自己制定了減肥計劃,合理安排每日的運動和飲食,決心把糟糕的生活習慣糾正過來。
可是明明每天都陪我慢跑,跟我吃一樣食物的他,居然在半個多月內重了不少,哪有人越減越肥的?然而這個疑惑很快就有了答案。那天運動完,我爸頭暈得厲害,眼眶腫得很大,我硬拽著他去醫院檢查,才知道一個驚人的事實。他這些天吃了很多高糖分的食物,而他本身就有“三高”,身體自然出了情況。
這背后的原因是他想要陪我一起胖,再一起減,我的心理壓力就不會那么大了。
離開醫院之前,醫生感慨地跟我說,你爸對你可真好啊。
是啊,他是真的愛我,可是他愛我的方式也太笨拙了,讓我挺尷尬的。
其實有一件事情我沒有告訴我爸,我考上深圳的大學,不是我向往那兒,而是因為我媽在那邊工作,即使這么些年沒有跟她在一起,可是心里總有個念想,要去她在的城市看看。
讓我意外的是,我爸居然私底下聯系我媽,把我要去深圳念書的事兒跟她說,讓她來接我。而這些直到我媽回來前一天,他才告訴我。
他是想給我驚喜,可我當時心里只有憤怒,為什么不提前告訴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任人拋擲的球。
更糟糕的是我媽看見我第一眼說的那句話:“怎么又胖了,周家河你到底是怎么照顧女兒的?不知道現在肥胖能導致很多病嗎?”即使分開這么多年,她每次出現還是習慣挑刺,不管是挑我的刺,還是挑我爸的。
我爸站在一旁,一聲不吭,也不反駁,只是微微笑著,他現在已然明白,吵架除了傷害彼此并沒有一點用處,還不如不說話。
為了慶祝我考上大學,我媽拉著我買衣服,吃大餐。
我們在吃飯,她一個勁地吐槽我爸沒照顧好我,放任我的體重飆升。我忍無可忍爆發了,讓她不要隨意評判一個人的付出:“這些年起早貪黑賺錢給我的是我爸,在我難過的時候陪在我身邊的是他,陪我減肥的也是他,他有沒有照顧好我,只有我自己最清楚!”那頓飯沒有吃完,我氣呼呼回了家。
夜色里,家里客廳的燈亮著,一個腦袋鉆在窗戶上若隱若現,當我踏上樓梯,他就跑來開門,見到我他喜出望外,隱隱聽到他很小聲地說:“還以為你晚上不回來了。”
“這是我的家啊,不回來我能去哪兒?”我笑著說。
也許是受我爸的樂觀影響,大學四年,我沒有變成孤僻的胖子,在同學中還挺受歡迎,再加上我唱歌不錯,吸引了不少粉絲。每周我都會把學校里的事情告訴他,同學都羨慕我跟爸爸感情這么好。
大學快要畢業了,我爸問我是回家還是在深圳發展。
那時我跟別人組了個樂團,已經決定畢業后去北京發展,我爸聽了我的打算,電話里傳來長長的一聲噢,然后說了一句:“出去闖蕩,需要錢吧。”
想要闖出點名堂,并不容易。北漂那段日子每次我跟他通電話都選擇報喜不報憂,甚至編造了很多莫須有的生活工作,只為了能讓他放心。即便這樣,我的卡里每到固定時間都會出現一筆他打的錢。
在北京的第三年,我們的樂團終于變得小有名氣,被邀請參加一場盛大的晚會。剛得知這個消息,我就給爸爸打電話報喜,他問了演出時間和地點,說要來給我加油。
他來北京那天,天下著濛濛細雨,我去機場接他,他拎著兩只大大的保溫桶,裝的是他特意煮的鹵味。樂團的朋友們一邊吃一邊連聲驚嘆:“沅沅,我終于知道你這體型是怎么煉成的了,這也太好吃了,要我也克制不住。”大概是聽到“體型”兩字,我爸緊張地看了我一眼,擔心我會不高興。
他不知道的是,這些年,我早已學會了做一個快樂的胖子。
那天我在臺上唱歌,看到一個五十來歲的中年大叔扛著一塊我們樂團的燈牌來回搖晃著吶喊助威,看起來有點違和,可這就是他愛我的方式啊,最笨拙,也是最貼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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