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是七月七日,我四十二歲的壽辰。只有女英同幾個歌姬陪伴在我身側,雖比往日慘淡的光景要熱鬧些,也不過是應應景罷了。
我側頭看看窗外的月色,和多年前的景致相差無幾,只是看的心境不同了,看到的月色自然也是不同的。一樣的輕煙淡月,竟被我看出溫軟纏綿和黯淡凄苦兩種全然不同的意味來,真真可笑。
數點雨聲風約住,朦朧淡月云來去。這是我早年作的句子,那時我仍是南唐的皇子,終日只知撫琴吟詩,好不逍遙自在。句中縱有三分悲涼之意,不過只是一時傷春悲秋的感嘆,何曾明了這般國仇家恨的痛苦。我現雖為隴西郡公,反倒終日被囚禁在這小小的崇文院中,與那階下囚又有何分別?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歌姬淺淺唱著我新作的這支《虞美人》,歌聲凄婉哀怨。她們同我被囚禁于此已逾三載,個中愁苦也應是相似的吧?
女英怔怔聽著,眸中淚光點點,面上亦是黯然,想來是憶起舊日金陵。笙簫吹斷水云間,重按霓裳歌遍徹,這樣繁華熱鬧的景象,早已是不在了。現在想起,也不過是個浮華的夢境罷了,反倒最是令人惆悵。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女英喃喃唱了一句便嗚咽出聲。看著她淚眼婆娑的樣子,我沒有說話,只低低嘆了一聲,這么多年,的確苦了她了。我不禁想起娥皇來,我固然愛戀女英,她嬌柔可愛,引人憐惜;可女英的阿姊娥皇不同,她外表柔弱,卻最是剛烈,若是她還在的話,定是最了解我的。
可惜,天意弄人。
它在我二十八歲上時,讓我痛失嬌兒愛妻。那個喧鬧的宮殿,仿佛一瞬間被抽去了生氣,沉寂得讓人恐懼。沒有了仲宣,就沒有了快樂;沒有了娥皇,那柄燒槽琵琶也就失掉了光彩……
歌姬唱的曲子到了尾聲,我看著窗外,心想,這支曲子必是早已傳到宋帝耳中了,只是不知他會給我送來怎樣的壽禮,三尺白綾,抑或是一杯鴆酒。
我淺淺啜了一口碧玉杯中的美酒,是過去在宴會中時時縱情狂飲的羊羔酒,卻多年不曾品味過了。最后一次那般狂飲是什么時候?大概是宋軍攻破金陵那日吧。
不多時,宋帝果真派了秦王送來壽禮。我站起身來,整裝迎接。女英是何等聰穎的女子,很快就猜出秦王的來意,她拉住我,含著淚,只一味搖頭,悲切道:“去不得,去不得……”我又何嘗不知去不得?
宋軍攻破金陵那日,我仍在宮中歡宴如常,直至親眼目睹了宋軍兵臨城下,才相信國都將破,卻已晚。我本欲自盡,女英也是這般拉住我,苦勸道:“皇上不可,您若去了,這滿城百姓可如何是好?您縱是不念多年夫妻情分,也該想想金陵百姓啊……“
我該如何?我亡國了啊!我又有何選擇?肉袒出降,可悲,可笑,可嘆!我,又能如何?
秦王送來的壽禮,是一杯牽機藥酒。我看見眾歌姬不勝惶恐,獨獨只有女英掩住唇,淚眼中滿是悲涼的神色,卻沒有驚恐,只有無奈與不甘。倘是秦王送來的是兩杯藥酒的話,女英會毫不猶豫的同我一齊飲下吧。我端起藥酒,閉上雙眼,坦然地一飲而盡。
我并不怕死,我怕的是那歷歷在目的恥辱和揮之不去的亡國之恨帶給我日日的折磨,這精神上的譴責甚至比死更加痛苦。早在寫下《虞美人》的那刻,我便清楚地知道了結局。我卻無悔,死,應是生的解脫吧。
睜開眼時,我看到地面上滴落的妖艷的紅色。恍惚間,似是回到了北遷時與宮娥分別的場景。她們腮邊掛著的淚水,也是這般妖艷的顏色,宛如啼血。
胭脂淚,留人醉。
我定是不勝酒力,此刻已有些醺醺然,女英的淚水滴落,我竟渾然未覺;她開合的唇間吐出的低語,我也聽不到,只是徑自閉上了眼。
女英的淚珠似是落在我的臉上,我只匆匆從微張的眼里看到女英被淚水沾濕的臉,便被模糊了視線。
我流淚了么?
但愿這最后一滴淚,能夠洗凈,一個亡國之君一生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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