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了鐘聲,北方冬天寒冷的空氣隨著鐘聲一點點地震顫著。有什么東西在這冬晨醞釀著,好像是一張慈祥的臉,又像是一句溫暖的話,富有磁性的嗓音只存在于未來與曾經(jīng)的交界處。
富有磁性的嗓音……潛意識里的聲音重復(fù)著出現(xiàn)。緊緊捏住衣襟的手心里浸出了絲絲冷汗。對,就是那個老和尚帶給我最初對死亡的意識,以及對生離死別、人生世事的最初理解。我又怎么能忘得了他呢?
序
在我11歲那年,父母外出工作,把我托給一個伯伯,實際上是廟里的法師。伯伯有些滄桑的臉很粗糙,胡子楂楂的,眉毛中間盡是剛毅。伯伯拉住我細嫩的小手,抱起我來笑,那種剛毅的臉在一瞬間充滿了慈祥的溫馨。
伯伯把我?guī)нM了廟,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廟。有些褪色的朱紅色柱子,空氣中人們凝重安逸的氣息,淡淡的煙霧,在這不大的空間里沉淀。伴隨著清晨的鳥鳴和花瓣的綻放,廟中的和尚們有的朗誦經(jīng)文,有的敲鐘,有的過來和我打招呼。心中詫異:和尚不是武功很高么?不是總敲著木魚念聽不懂的經(jīng)文么?
一個老和尚從庭院的最深處走出來,拉起我的手走向一個圓形拱門。我聽到旁邊一個小和尚壓低了聲音說,喏,這就是掌門。
這就是我在廟中第一天的印象。濃濃的霧氣在時間的輪回里淡化了那張臉的輪廓,唯一清晰的鏡頭就是:一雙有力的手,牽住了一雙小手,然后一個小女孩扭過頭,對著陽光微笑。旁邊的小和尚說,喏,掌門。
小女孩輕聲笑道,爺爺,初次見面,請多關(guān)照。
第四筆:從眾之章
清,你喜歡和他們交談么?
老和尚拉著我在后院閑逛,突然開口,用手指那些小和尚。我看了看正在中庭打鬧的他們,先是一愣,繼而一笑。
喜歡。
雖然不知道老和尚為什么要說這個,但我從他的神情里已經(jīng)讀出他想和我說些什么。
清,你還小,當然不知道如何與人交往。就算最善良的人,像你的這些哥哥們,他們有一天終會露出兇殘的本性。那種本性就是人性的本體。我是這個寺的掌門,身上所肩負的責(zé)任不僅僅是使自己的靈魂超度,更是使更多的生命活得淡然。你能聽懂嗎?
我越聽越糊涂,只好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
你知道“眾”這個字怎么寫嗎?老和尚直視我的眼睛問。
知道。
那你能解釋出這個字的意思嗎?
我撓了撓頭,猜測地問,是因為有“人”么?三個“人”不就是“眾”了?
是了。老和尚笑著說,然后解釋道。你知道么,所謂眾生指的不過就是人罷了,因為是有靈魂的生命,所以才成為普度的對象。作為掌門的我,甚至是今后的你,都有責(zé)任將他人的生命引領(lǐng)到更光明的方向。而所謂的“眾”,也就是生命的集合。但是你應(yīng)該記住,我們選擇凈化靈魂的方向卻不是“眾”,而應(yīng)該是“從”。
從?我聽得一頭霧水。
是。“從”比“眾”少了什么?你能想出來嗎?老和尚又笑了,邊笑邊問我。
我想了半天,也沒想出答案,只好如實回答:不知道。
少的就是“人”啊,所謂的“從”,指的并不是凡間眾生,也非有靈魂的生命。它并不是一種形式,而是一種思想的境界。只是在眾生的基礎(chǔ)上忽略掉一人,就是你自己。“從”與“眾”一樣有使生靈得到凈化的情感,區(qū)別在于自己的態(tài)度。若為他人做事卻在心中惦念名利地位,所做非出自于心,則不僅自己的靈魂得不到超脫,心中的雜念也連累了他人;而完全忽視自己的人,反而能夠超越眾生,達到心凈則清的境界。
我看著老和尚莫名地笑,老和尚看著我會意地笑。
一束陽光透過空氣中的塵埃,變成透明的顏色,照射在老和尚的臉上,格外地空。
第七筆:土礫之章
從中庭穿過可以看到一座拱門,拱門上懸掛著一張鐵絲網(wǎng)。在中庭和小和尚們嬉笑的時候,就可以聞到拱門里馨香郁馥的氣息。雖然知道里面就是花園,但從未進去過。一時興起,望向身邊的小和尚易凈,指著拱門里的世界問他:
你進去過么,那里的花漂亮嗎?
易凈看看我,笑了。嗯,去過的,還給師傅澆過花。里面有一種花很妖艷,聽師父說叫彼岸花。
我一聽彼岸花這個名字,耳朵立馬就豎起來了,早就聽說彼岸花的美麗,卻從來沒有見識過。于是,我拉上易凈就找老和尚去了。我們闖進后屋的時候,老和尚正呆呆地望著天。我抬頭望向他目光注視的地方,卻只看見一片陰霾的天空。
快下雨了。老和尚喃喃地說。
我看著他臉上的表情由僵硬漸漸變得柔和。屋內(nèi)忽明忽暗,光線在他臉上閃爍,一瞬間我竟覺得他像一具失去靈魂的雕塑。
爺爺……我想看彼岸花。我走上前,在他身邊輕輕地說。
老和尚扭過臉來,笑著說好。
花園用鐵絲網(wǎng)圍住,一般沒什么人去,老和尚也不讓去。易凈比較特殊,他在寺里的工作主要是負責(zé)整理花園。當老和尚從后屋提起一串鑰匙打開花園后門的時候,那清脆的開鎖聲在雷聲中顯得格外微小卻清晰。
我們從后院開出一條道,兩旁是高聳青翠的樹。小路的盡頭消失在湖水的方向,淡藍的湖水在逐漸陰暗的天空中顯得濃重起來,漸漸變成了一片翻滾的黑色云浪。園中的花很多,看得出來,都是精心打理過的,但是我想找的彼岸花始終沒有見到。
正想開口,易凈就先說了。這就是彼岸花啊,你不認得么?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大片大片紅色的浪潮,像是鮮血般綻放開來,每一朵都妖艷得讓人心痛。
清,彼岸花是一種什么樣的花?
我看看老和尚,慢慢把我所知道的都說了出來:彼岸花就是開在彼岸的花朵,每一朵花都綻開在黎明與晨曦的交界處。彼岸花所包含的情,不是能夠觸及的心動,而是遠在天涯的愛,它所代表的只是凄涼與悲哀。
你說的并不完全,彼岸花又叫曼珠沙華,是開在冥界忘川彼岸的血一樣絢爛鮮紅的花,有花無葉。當靈魂度過忘川,便忘卻生前的種種,曾經(jīng)的一切留在了彼岸,開成妖艷的花。我們有一天也終會死在這片土地里,所有一切也會像曼珠沙華一樣,葬在彼岸的路上,葬在這片泥土中。
老和尚聽我說完,然后解釋道。
易凈接著補充道,是啊,再漂亮的花最終也只是開在彼岸,得到的結(jié)果也只是葬在這土礫中。
葬在土礫中么?其實不然。看似結(jié)果如此,實際上呢?就像眼前這片土地,即使在雨中,也會發(fā)光。原因不在于花本身會發(fā)光,更多的是因為泥土里葬下的靈魂在發(fā)光。我們選擇的土礫,就應(yīng)該是有價值的,即使結(jié)果一樣,都是死,但有價值的死就是有意義的。
老和尚撫摸著彼岸花的花尖,一字一頓地說。
看著我迷惑的樣子,易凈笑了笑說。清,還是沒搞明白吧?掌門的意思很簡單,就是讓我們找到有意義的死亡方式,葬在有價值的土地里,就像彼岸花一樣,用死去的靈魂發(fā)光。
雨淅淅瀝瀝地落下來,柔美而細膩,在這不大的雨中,老和尚與易凈相視而笑的剪影顯得那樣和諧。也許此時,其中某一滴雨點落在一片不知名土壤中汲取營養(yǎng),然后在陽光照射那一刻迅速風(fēng)干。誰也不會知道它曾經(jīng)的存在,就像它從來不曾被人記起。
第十一筆:木華之章
朱紅色的木門褪了漆。高高的臺階通向廟中最神圣的中心。青煙氤氳裊娜,擴散開來。
縹緲的霧氣模糊了那扇門,也模糊了那座鐘。
那座鐘叫銀鐘,不知因為它是銀質(zhì)的,還是老和尚或曾經(jīng)的掌門起的名字。那座鐘非常漂亮,每天清晨和黎明都會鳴響,聲音渾厚動人。相比之下,周圍的朱紅色木門就遜色多了,曾經(jīng)莊重的色彩經(jīng)過歲月的洗禮已經(jīng)黯淡。
里面的小和尚天天用干凈的布擦鐘,前來祈禱拜佛的人都會先進入大堂去看那座鐘。
每天來這里的人很多,但今天的天色已經(jīng)很暗了,留在大堂的人寥寥無幾。
有些眷戀這里彌漫的味道,那種青煙的味道好像讓人全身都輕飄飄的。撫摸傷痕累累的木門,總會在上面發(fā)現(xiàn)字。有的是人們鐫刻上去的,有的也許是一道裂痕。看著這扇門,總會想起老和尚飽經(jīng)滄桑的臉。
正這樣想著,身后忽然傳來聲音。
清,原來你還在這啊。
我轉(zhuǎn)過頭,看見老和尚手持法杖嚴肅的樣子。
還以為你去了,今天是禪師圓寂的日子,大小和尚們都在祭壇那里了。你也過去吧。
我盯著老和尚,半天沒說話。我不去了,我想留在這里。
不是害怕死亡,也非對禪師不尊敬。只是,有死亡的地方注定有凄慘,不想看到平常嘻嘻笑笑的小和尚們莊重悲傷的樣子。
清,你看這門上刻下的烙印會消失么?
老和尚走到最高一級臺階,突然開口。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向木門上留下的那些傷痕,搖了搖頭。
不會,這么深、這么重的傷口,除非有一天木頭被風(fēng)化。
是啊,我們的心時常就像這木門上深刻的烙印,雖然很努力,但除非心碎,才會抹消曾經(jīng)的痛楚。在這木門上,有多少傷痕、多少痛楚是我們無法明白的。
聽著老和尚的話,我好像第一次有了靈感。
爺爺?shù)囊馑紤?yīng)該是我們不要做往別人身上刻上烙印的人吧?因為那種痛是他人很難忘掉的。
老和尚默默地看了看我。
清說的有一定道理,但我想和你講的并非如此。你看到這傷痕累累的木門,就沒有想過如何消除它的傷痕么?
爺爺不是說,它沒有辦法消除么?
是啊,但你可以換一種材料啊。
我不懂。
如果換做面團,無論刻上怎樣的痕跡,只需再輕輕一捏,原本的傷痕不就找不到了?我們的心若用面團做,它就不擔(dān)心被劃傷,我們活著也會快樂自由些。若用木雕,可就非如此了,每一道刻痕都是永恒的,我們身上除了苦惱和恨意,再容不下他物。所以心胸寬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能找到真正超度的方向。
這次老和尚講的話雖然也有深刻的內(nèi)涵,但語言卻很淺顯,像生活中父母常說的話一樣。
爺爺是說,不把他人對我們的傷害記恨在心,不要讓他人的舉動影響自己的心情。只有心胸寬廣才可容大物?
老和尚用粗糙的手撫摸著朱紅色木門,扭頭看著我。
對了。所以,清,去祭壇那里吧。
老和尚說完,走下一級級階梯,身影漸漸消失在暮色之中。我用手撫摸著遍布傷痕的木門,嗅著門內(nèi)青煙沉重的味道,將老和尚剛才的話琢磨了許久。然后,我向老和尚背影消失的那個方向奔去。
第十六筆:示人之章
從中庭穿過,沿著后廊走,朱紅色的柱子有些褪色。最后一個房間,就是老和尚的后屋。這天,聚集在這里的人格外多,嘈雜的聲音和難聞的氣味令人作嘔。我沒進屋,不是因為房間里令人不舒適的味道,主要是我害怕。
因為今天老和尚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
聽易凈說是得了什么病,反正早上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整個身體已經(jīng)有些僵硬了。
對老和尚的感情,不能說是很濃的愛,只能說是敬佩和崇拜,像面對自己真正的爺爺一樣。可是現(xiàn)在,他要離開我了。下午兩點,我聽到屋內(nèi)有人在哭。我靠在門前的柱子上,老和尚沒有像平常電視劇里演的那樣,把我叫到房間內(nèi),然后留下他最有價值的遺言。
有一個小和尚哭著從房間沖出來,奔向中庭的方向。
易凈走出來對我說,示音禪師他已經(jīng)……
我看見他的表情就已經(jīng)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按照言情劇或者是作文的寫法,我應(yīng)該哭得淚流滿面,然后拉著易凈的袖子說,讓我見見他吧!可畢竟只是短短幾星期的相處,我只是點了點頭。心里居然想,示音禪師……這個名字很好聽。
易凈對我說,過去的就過去了,想想禪師的話,不要太難過。
于是,我就回想老和尚給我留下的每一瞬間。陽光下的問話中告訴我“從”這個坐標里包含的為他人著想,忽略自己利益的感情;觀賞彼岸花時告誡我要死得有意義,死在有價值的土礫中;看著我無法放下心中沉重的感情,以木門上的傷痕是永恒的,我們可以換一種材料制作自己的心來安慰我;到最后離開時連招呼都不打,是不想讓我難過還是嫌我太小,不該認識死亡帶來的恐懼?
我想了想,不由感嘆:示人之章還用想嗎?老和尚本身不就是最華麗的曲章么……
易凈嘆了口氣接著說,清,你不必太難過。過兩天你爸媽就來接你了。
我看著寺院里的一人一景,忽然間就有種從來沒有到過這里的虛幻的感覺。看著易凈的臉,也好像一場幻境。陽光穿透空氣中的塵埃,青煙還在大堂內(nèi)氤氳繚繞,老和尚的話猶在耳畔……而不久后,這座寺廟和人生中初次經(jīng)歷的死亡都會被我遺忘吧。
這就是曾經(jīng)那個小女孩對寺廟最終的情感。
尾
現(xiàn)在回想起來,老和尚的十六筆坐標——“從土、木、示”四種面對人生的方式多么富有哲學(xué)意味,才明白它不僅是最美的樂章,也將是我一生的坐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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