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女人能夠利用化妝品掩蓋容顏的蒼老,也可以依靠衣著打扮讓自己看起來更年輕,但往往掩飾不了的是一雙手,因為積年累月的勞作總會在手上留下無情的痕跡。留意觀察母親的那雙手,皮膚粗糙,關節粗大,手指粗壯,手背呈久浸在水中之后的紅色,手心中的線條黃且深,就像被歲月的尖刀刻過,我轉過頭,不忍再細細打量。
歲月匆匆,母親已經年過花甲。生就一雙巧手的她,當年下放到農村獨立成家,父親到供銷社掙每月二十多元的工資,母親在忙完一天的農活之后,還幫左鄰右舍做一些針線活。我小時候,無論是外套還是裙子,毛衣還是棉鞋,都出自母親的一雙巧手。
記得那時家里用的枕頭套,都是母親用裁剪多余的布頭制成的,一個個小小的三角形,漂亮的色彩搭配,到如今還呼之欲出。從一個小商業主最疼愛的小女兒脫胎換骨到一個合格的農民、小家庭的主婦,母親承受起了未曾在少女夢想中出現過的沉重,完成的不僅僅是一個少女到婦人的蛻變,母親更以自己的善良、勤勞與堅強為丈夫、為女兒撐起了一片明朗的天空。在這片蔚藍色之下,家里的日子雖然清苦,卻也其樂融融。
一晃十多年過去,母親回到城里。在漫長的二十多年手工制作中,母親剪過皮革,敲過榔頭,糊過嗆人的膠水,踩過縫紉機……每天,甚至包括很多個星期天,母親都急急忙忙上班,急急忙忙下班,既要管著工作,又要顧著家人,剩余的青春就在這些平凡、辛苦的勞作中消磨而去。都說他們這個年代的人,是新舊時代交替中壓力最大的人群,年輕時候上山下鄉,人到中年改制下崗。母親所在單位就在她臨近退休前兩年被一家企業合并,她又得面對一項新的工作。母親卻還連稱幸運,說是有些單位合并是只要設備不要人的。在那兩年中,母親幾乎每天都把在單位里完不成的工作份額帶回來,吃過晚飯,趕緊就著燈光纏繞一根根極細的銅絲,嘴里念念有詞數著繞圈的數目?;叵肽菚r候的情境,我不能不責怪自己是多么不懂得體會母親的艱辛。年紀漸老,完不成定額成了一向要強的母親心中的一塊大石頭。而我這個嬌生慣養的女兒卻不懂得體恤!
現在的母親,頭發已經花白,一雙手還整天為家人操勞個不停。自立后的我依然和爸媽住在一起。兒子自小到大的衣服我沒有洗過多少,也沒有做過幾頓飯,幾次看到母親勞累的樣子也想要下廚,卻總被她攔??;飯后幾次想要洗碗,母親也總說還是我來吧。所以我的手總比同齡的女人更滋潤光滑一點,我知道,這其實是母親一直在以她寬厚的手掌呵護著我這個在她眼里永遠也長不大的女兒。去年冬天父親得了重病,住在嘉興的醫院。我每天早出晚歸地上班,能夠照顧到家里的實在很少,年老的母親再次顯示出她堅強的一面。母親每天清早起來,買好當天的菜,為父親做一些可口營養的菜肴,然后照顧我兒子的早餐,送至幼兒園,再趕乘去嘉興的中巴車,晚上還盡量趕著回家為我們做晚飯。就這樣幾乎精疲力盡地奔波了兩個月,父親的病情終于有了起色,開始回家休養。在這兩個月中,母親總不愿我請假接送兒子或者照顧父親,也就在這兩個月中,母親的頭發更加花白得厲害,從不長凍瘡的手上有了紅腫。
也是去年冬季的一個夜晚,母親正準備為父親熬制蔬菜湯,一刀下去把左手食指剁開了一大塊,血流不止??粗装l蒼蒼的母親咬緊牙關由醫生縫合傷口的樣子,看著母親那滿手的鮮血,我的眼前不由得一片模糊。想起一貫愛惜子女的外公外婆,要是他們在天有靈,看到這一幕會是多么舍不得啊。當年那個梳著羊角小辮的女孩兒,如今操勞得手上傷痕累累!“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或許是為人子女最大的悲哀。而我的母親,幾乎從未盼過我能給她什么回報。只要我過得好,就是她最大的安慰。在這個深夜,就著臺燈寫下這段文字時,操勞了一天的母親已在隔壁沉沉睡去。
我忽然想,在已越來越銘諸肺腑的感恩歲月中,在我這雙還算細嫩光潔的手與母親的那一雙已滿是皺褶的手之間,該有著怎樣的關聯與過渡呢?漸漸地,我的眼睛便又格外濕潤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