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很大。我拼命地往公寓跑,閃電把天空扭曲成一張破碎的鏡子,我從路口滑到的母子身邊跑過,沒有回頭,孩子凄厲的哭聲夾在雨里,湮沒在急促的人海中。我想,他們跟我一樣。
和外面一樣,盡管沒有風(fēng),隆隆的雷聲還是目中無人地傳了進來。我扯下淋掉色的衣服,點起床頭柜上的半根煙抽了起來。本以為能御寒,手卻愈加的顫抖了,身上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抬頭看到了日歷,苦笑,不知不覺已經(jīng)一年了。
我身體里住著另外一個人,他叫李飛,我以前并不知道他住在我的身體里,只是有時候莫名其妙地做了一件事,譬如,去西南街頭的十字路口坐上一下午;再譬如,在老糧庫的墻頭,看一晚的月光。
具體我是怎么知道身體里有這么一個李飛的,我也記不太清了,只是記得二十歲那天中午,我從鼓樓的山水閣出來,迎面撞上了一輛藍色的老式貨車,跟所有的悲情情節(jié)一樣,所有人都在搶救室外面呼天搶地的,而我站在手術(shù)室門口,看著躺在手術(shù)臺上自己支離破碎的肉體,等待著所謂命運的安排。身旁的李飛大概還有心事未了,就同我住進了一個身體,盡管如此,而后很多時光里,我都說自己堅信科學(xué)。醒來以后,身體里來了個叫李飛的人,仿佛就像是手術(shù)時做了一個夢,時而模糊,時而清晰,時而忘得一干二凈,時而渾然不知我是李飛,李飛是我。
盡管記憶沒有完全恢復(fù),也不能總呆在醫(yī)院里,便辦了出院手續(xù)。這次車禍短短的時間,鼓樓這邊的車多了很多,家人給我在醫(yī)院旁邊租了一個二居室,以便讓我每個星期去醫(yī)院檢查。我也偶爾回學(xué)校,看一看那里的春天,卻想不起來,我跟那群兄弟們走散了多遠。
走到了西南街頭,恍惚很熟悉,頭疼欲裂,便坐了下去,透過我的眼睛,竟然看到了以前老街那棵被規(guī)劃辦砍掉的老樹,新房子褪去,老房子竟然也回來了,我看到了很多人,有孩子,有情侶,拉二胡的乞丐,穿名牌的干部我看到了李飛,我確信他是李飛,他是那樣的風(fēng)華正茂,身邊還有小果,嗯,她應(yīng)該叫小果,如此美麗,只有小果這樣的名字才能配得上她。
天漸漸黑了,我吃力地用一只手撐起自己,慢慢地往西走,遠方月出東山,今晚竟是一輪圓月,月華灑滿小路,明亮得耀眼,星星也被映襯得闌珊起來。
老糧庫到了。
李飛和小果坐在墻頭。
李飛依舊是那么得俊朗,小果依舊是那么得漂亮,他們向我招了招手,我卻愈發(fā)頭痛。等我醒過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了墻頭,我便更加相信身體里有個這么個叫李飛的人了。
那年的夏天很落寞,鼓樓沒有了蛙叫蟬鳴,河水也更臟了,破碎塑料袋從遠處飄來,又飄向遠方,跟我一樣,支離破碎,突然不知道何去何從,卻也任由時光帶去遠方。
回公寓的路上,忽然覺得很快樂,身子跟燕子一樣輕快了起來,這么久以來第一次這么高興,說不出緣由,斷臂仿佛一下子長了起來,隨風(fēng)擺動,大概這就是靈魂上的快樂。
從那以后,我每個星期都會去西南街頭,老糧庫的墻頭坐一坐,大概是身體里李飛的愿望吧,雖然我未曾經(jīng)歷過愛情,但我想它一定像抽煙一樣,死去了也戒不了,得了癮,眼前的欲望勝過不管積攢了多年的思念,而我也得到這癮滿足后的快樂,和小果牽手走過西南街頭,相依相偎在月光下的老糧庫。
我一定是愛上了小果,我想問李飛,小果現(xiàn)在怎么樣了,在哪里,是不是和你一起在彼此思念著對方。
我和李飛一樣,開始思念小果。
我一定也得了李飛的癮,但想起來總是那么得不堪。
周末,母親接我回去,很有默契地走了西南街,穿過老糧庫。我要下車窗,銀杏葉落滿我曾經(jīng)坐過的地方,我想李飛一定也在看著。
回到家中,大多數(shù)親戚我都能依稀辨認出來,那些少數(shù)辨認不出來的,看了竟會流淚,我也不知道,只是淚水止不住的流。
房間里一切都很熟悉,只是墻上少了些許什么。我取出書架上的同學(xué)錄,第一張是一個叫夏子果的同學(xué),可能是時間久了,也可能是真的記性出了差錯,不記得了、不記得了??戳撕芏?,很多都記得,想起了很多以前歡樂的事情,看著看著,便睡著了。
早上起來,洗完臉吃完早飯,戴起碩大的口罩,口罩除非有臉一樣大,不然怎么都遮不住臉上的傷疤,但一切早已習(xí)以為常。
下樓,走過中央大街,彭澤路,人民公園,像是設(shè)定好的路,走的是那么自然,一路上手像是被誰緊緊握著,病了這么就出現(xiàn)那么多的幻覺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就算身體里再來個李飛,也無所謂了。
人民公園門口有賣棉花糖的,摸了摸口袋,發(fā)現(xiàn)母親放了錢在兜里,便買了一串,順手給旁邊那只手遞了過去,“啪”,掉了地上,笑了笑自己,旁邊本來一直就沒有人。呵呵。
“李寇!”我循聲望去,一個熟悉的身影向我走來,大概是以前的某個朋友。是阿哲,他告訴我的,是我好兄弟,說來奇怪,除了父母,其他自稱跟我關(guān)系好的我都一概不記得了。我們很談的來。
“畢業(yè)這么久大家都差不多結(jié)婚了,你如果跟小果……對了,你現(xiàn)在身體怎么樣了?”“你剛才說誰?”
小果?
不是李飛的女朋友,也讓我上癮的那個姑娘?
“阿哲,你剛才是說小果?”阿哲忽然就別過臉去,再問時就不說話,支支吾吾起來也不知所云。
“媽,小果你認識么?”沒進門,我就問了在里屋母親,里屋電視忽然就沒了聲音,母親慢慢走了出來,
“你說夏子果?”
外面風(fēng)吹的更厲害了,閃電劈開了沉悶已久的天空,我忽然一下子記起了很多東西,山水閣,20歲,藍色老式貨車,一起飛出去的不是我一個人。
從我家到鼓樓公寓不過兩條街的距離,我推門沖了出去,雨很大。我拼命地往公寓跑,閃電把天空扭曲成一張破碎的鏡子,我從路口滑到的母子身邊跑過,沒有回頭,孩子凄厲的哭聲夾在雨里,湮沒在急促的人海中。
我顫抖地抽著煙,我大概是去年這個時候醒來的,20歲躺下,睡了四年,竟然還可笑地以為身體有個其他人。
“小果,你喜歡誰?”
“李尋歡!”
“那不喜歡李寇了?”
“那你改名叫小李飛刀我就喜歡你?!?/p>
“不如就叫李飛吧,留把小刀削你這個小果~”
我走過西南街,老糧庫,看盡華燈初上、鳥語花香,繞到中央大街、彭澤路、人民公園,在人民公園的門口給你買一串棉花糖。
愛你是一種癮,欲罷不能,寧愿相信有人比我更愛你,把你從我身邊帶走,也不愿承認你早已離我遠去。
我在老糧庫的墻頭,閉眼。
依稀看見,西南街頭的李飛和小果打馬而過,李飛臉上的笑容,一如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