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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鄭城,姥爺和姥姥功不可沒,他們事先繪制了敵32師的布防圖,秘密送至攻城部隊,戰役才如此順利。
但是,姥爺卻死于鄭城解放前夕,沒有看到鄭城解放。對于姥爺的死,大致有這么兩種說法,一說,在敵32師任作戰參謀的姥爺繪好鄭城布防圖后,借夜色掩護出城,前往解放軍駐地。出城不久,即與情報處長花雨樓相遇,被嚴刑拷打致死。一說,是在傳送情報途中,與我軍偵察員發生誤會,被誤認為是32師的特務,給亂槍打死。
不管哪個版本,姥爺都算得上解放鄭城的英雄,是革命的有功之臣。可在鄭城烈士陵園的紀念碑上,卻沒有姥爺的名字,好像把他給忘了。這讓鄭城人十分不平。人們對姥姥說,民政局的人是吃干飯的?姥爺是為咱鄭城犧牲的,紀念碑為什么不刻姥爺的名字?姥姥面無表情,木然看著別處,輕描淡寫地說,算了算了,陳谷子爛芝麻了,還提這一嘴干啥。
鄭城解放時姥姥懷有身孕,沒隨部隊南下,也沒參加地方政權建設,回到姥爺的老家湖橋鎮,在鎮東半山腰一孔窯洞里安頓下來。這里原有一戶人家,嫌離鎮子太遠,生活不便,搬到湖橋鎮上去住,這孔廢棄不用的窯洞便成了姥姥的家。
幾十年來姥姥的日子過得平靜安閑,很少與外人打交道。窯洞外邊有半畝多地,還算平坦肥沃,秋天種小麥,夏天種玉米,倒也可以吃飽肚子。地邊上栽了一畦白菜,一畦蘿卜,畦背上撒了芫荽、菠菜,青瑩瑩的煞是好看。母親隔段時間來看望姥姥一趟,送些柴米油鹽豆醬醋什么的。
姥姥一般不下山,閑下來的時候愛在門前紅石上坐著,望著西邊的山崗發呆。那里是個緩坡,生滿了榆樹、槐樹和齊腰深的蒿草,綠色環護中,有座被荒草覆蓋的土堆,那是姥爺的墳塋。姥姥望著望著,便把孤墳望成了英俊瀟灑的姥爺,身著軍服,眉目清秀,笑瞇瞇地回望著姥姥。姥姥的眼便濕了,渾濁的眼眸霧蒙蒙的,有水樣的東西一涌一涌。姥姥嘆口氣拿手在眼前揮揮,說,你個死鬼,咋一點沒變呢?咋還那樣年輕呢?
1956年,鄭城民政局終于想起了姥爺,組織專人搜集整理姥爺的事跡,征集遺物,要把姥爺遷入烈士陵園重新安葬。民政局那個小伙子找到姥姥時,姥姥正在窯洞門前坐著,望姥爺的墳。這時太陽有兩竿多高,姥爺的墳塋沐在陽光里,草梢上掛滿露水,閃出亮白色的光斑。姥姥說,讓他在這兒躺著吧,沒事了我們也好說說話,他不孤單,我也不孤單了。民政局的小伙子對姥姥力阻遷墳十分不解,說,這不是您一個人的事,王治國同志是為革命犧牲的,葬進烈士陵園天經地義,用他的精神教育后人、激勵后人……你是老同志了,市委的安排您不會不考慮吧。
姥姥說,我說過了,不行!姥姥手一揮,決絕干脆,絲毫沒有商量余地。
小伙子無奈,拿出一個信封遞給姥姥,說,這是王治國同志的撫恤金,請您收下。姥姥被火燙了似的躲開去,舞著雙手高聲喊道:拿走拿走!我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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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姥爺死去64年了,姥姥也是88歲的老人,肌肉松垂,面皮干枯,層層疊疊的皺紋,像窯洞外那棵老柿樹的干皮。
姥爺到底怎么死的,在鄭城一直是個謎,我求過姥姥多次,老人家鋼嘴鐵牙,守口如瓶。姥姥問我,你真想知道?我說是,真想知道。姥姥長嘆一聲,說,算了吧,算了吧,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翻開這一頁,我和你姥爺都要不安寧了。
我也曾查過鄭城黨史辦的資料,關于姥爺和姥姥的記載,只有短短一頁半,300余字。資料上記著,王治國,鄭城地下黨負責人之一,我黨情報人員,利用參謀身份作掩護,長期隱蔽在敵32師,為鄭城解放立下功勞,后犧牲……
李鳳儀,女,鄭城地下黨情報人員,王治國的助手。倆人在長期合作中結下了戰斗友誼……王治國犧牲后,李鳳儀將敵軍鄭城布防圖送出……
這些資料毛筆書寫,柳體正楷,功力相當深厚。年深日久,墨跡變淡,紙頁發黃,透著忠實的歷史陳舊。資料對姥爺的死因只字未提,卻意外透露出一個信息:姥爺和姥姥是一對生死相愛的革命伴侶。姥姥64年的孤苦守望,佐證了這個事實。鄭城解放時姥姥24歲,人長得十分好看,又是花一般的年齡,卻沒有再嫁,孤燈冷衾,守著姥爺的孤墳過了一輩子,感情至深足見一斑。
可姥姥為什么不愿談起姥爺真正的死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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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說說姥爺。
姥爺出身名門望族,姥爺的爺爺曾是晚清貢生,在湖橋鎮也算得上跺腳街顫的人物。到姥爺父親那一輩,家道中落,依靠農耕維持生計。姥爺在省立中學讀書時,教他語文的老師是地下黨員,帶他走上了革命道路。姥姥被派進32師時,姥爺已是鄭城地下黨負責人之一。
姥爺是32師軍務處的作戰參謀,也是姥姥在黨內的直接領導。他對敵經驗豐富,做事細致入微。姥爺說,地下工作者是黨潛伏在敵人內部的棋子,或車或馬,或相或仕,容不得絲毫疏忽,一招不慎,將會給革命帶來不可估量的損失。
姥爺高大英俊,身板挺拔細溜,立在那兒小杉樹似的,是32師女兵所傾慕的人。姥姥自然也不差,婀娜多姿,風擺楊柳。兩個人愛得死去活來。姥爺死前那天晚上,姥爺把姥姥約到他的住室,研究傳送情報細節。鄭城即將解放,成功的喜悅讓這對年輕人忘乎所以,在姥爺的簡易行軍床上,完成了青年男女的人生洗禮。
在這里,還有一個人必須提及,就是情報處長花雨樓的勤務兵于天喜。
于天喜和姥姥都是花雨樓的手下,姥姥做文員,于天喜當勤務兵,都是花雨樓信得過的人。當時于天喜只有16歲,還是個孩子,特別頑皮愛鬧。一次,做完花雨樓交辦的事情,于天喜爬上院內那棵老榆樹,樹上有個鳥窩,里面住著一對花尾巴喜鵲。于天喜掏了鳥蛋,裝進軍衣口袋,正要往下爬,喜鵲夫婦覓食歸來,喳喳叫著撲向于天喜。于天喜驚慌失措,差點從樹上摔下來,鳥蛋被擠破,湯湯水水流了一身。花雨樓當時在場,笑笑說,這孩子,玩心這么大。姥姥和于天喜的關系處得很好,常幫他涮洗衣服鞋襪,一邊洗一邊埋怨:喜子呀,以后別淘氣了啊,瞧你鞋子臭的,把人都熏暈了。于天喜便做個鬼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