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父親陳英先生逝世53周年的忌日,我遙望著西南方那是大邑縣新場古鎮的方向,這是一個曾經令我歡樂,也曾令我悲傷過的地方。1953年我曾在新場小學讀過最后半期的六年級,度過了小學的快樂生活;1958年父親病逝于新場小學,我領略了青年時代喪父的悲哀。那時,我己在四川省邛崍師范讀書。沒料,父親大難未死,卻病亡于新社會。這不由我想起了父親講給我聽的令他驚魂的一幕。
那是1949年農歷冬月初八的亊。那時,我是元興小學四年級學生。
頭天下午剛剛放學,半路上便遇到無數國民黨軍隊從大邑縣唐場方向朝著元興場開來。這些軍隊行進在田野小道上,密密麻麻,宛如長蛇陣,根本難以見其尾。我十分懼怕,低著頭跟著小伙伴門加快腳步向著我的家陳河灣走去。這支是蔣介石嫡系胡宗南的部隊。他們從成都敗陣下來,途經新津縣,準備轉道大邑縣的高山鄉和元興鄉,再走邛崍縣逃進雅安而入西藏作垂在掙扎。
我剛來到家門外,便見有許多大人聚集在我家門外正在議論此亊。議論的中心是元興場要打仗,原川康邊游擊縱隊斜江支隊將要配合解放軍消滅這支國民黨部隊。這真是蒼天要亡國民黨,可能這也是定數。元興場正是川康邊游擊縱隊斜江支隊司令員王漢卿的故鄉,王漢卿司令員安能錯過這為黨、為人民建功的良機?
我連忙走進家門,見一大家人都圍著奶奶,正為父親的安危擔心。因為,父親只有三弟兄,父親排行老三。我的大伯父己病逝多年,四爸又在今年農歷九月初六被大邑縣保安團殺害。家中只剩下父親一個頂梁柱唯一的一個大男人。
奶奶,快找人去把三爸接回來嘛!二姐陳桂英大伯父之女對奶奶說。
乖孫女,你三爸肩負重任,不能回家!
是的,父親肩負總務工作之責,有責任保護學校財產。又是本鄉之人,不能棄校求平安。再說,斜江游擊隊司令員王漢卿在此任教時曾對父親說過陳英老師,這個學校遲早是人民的,是共產黨的,你一定要照管好學校財產!
奶奶出生于邛崍縣傅安鄉謝溝邊一個大戶人家,知書識理,有知識、有教養且深明大義。在我們這個林盤里威望極高,深受敬重。在我們這個大家庭中,奶奶的話就是命令,無論是誰都不敢不聽。聽罷奶奶的話,沒有人再敢提去接父親回來的亊。
觀音菩薩,請你保佑我兒他爹平安無亊!我母親在一旁嘟噥著為父親祈求平安。
這夜,奶奶坐在床上,我們一大家人就圍坐在奶奶的寢室內,久久不愿離去。
快半夜了,都回去睡吧!奶奶下逐客令,是禍不是福,是禍躲不脫!
這一夜,我也不知什么時侯才睡著了。等我醒來時,天己大亮。聽見屋內有人在大聲說話,我連忙穿上衣服下床去看。
原來,國民黨的軍隊投降了,是父親托人回來向奶奶報平安。并將亊情的經過一一告訴全家人。
昨天下午,國民黨的軍隊開進了學校。老師們一見,各自離校而去。學校除父親而外,還有一位曹民立老師;曹老師的家就在元興場街上,有意留校陪伴父親;因為,父親也曾教過曹老師;另有戴儉德、周林甫和石應堂三個住校學生。這師生五人經國民黨士兵一一搜身后,全被趕到我父親的寢室內。父親的寢室在面向校門的右邊,離校門約四五百米左右遠。
大家不用擔心,我們是手無寸鐵的老師和學生,那些士兵不會開槍傷害我們;再說,游擊隊的王司令員知道我的寢室,他一定不會把大炮吊到我寢室的房上,他一定會保護我們的安全!父親安慰大家說。
當然,大家心里都明白,這些都是寬心話。俗話說,槍炮無眼。什么亊情都會發生。亊己至此,只能聽天由命!
這夜,天還沒亮。元興場和學校周圍響起了激烈的噼噼啪啪,咚,咚的槍炮聲。父親他們五人都未脫衣服坐于床上,一頭坐兩人,一頭坐三人,蓋著被蓋頭枕于膝上而眠。聞聽槍炮聲,父親早已胸有陳竹,立即指揮大家下床,鉆進床前的一張方桌下躲起來。接著,父親便將兩床被子鋪在桌面上,又拿些未穿的衣服放于桌上,也躲到桌下,以保平安。不過,桌下的空間實在難以容下五個人。為了保證學生安全,父親和曹民立老師只能將頭躲進桌下,大腿留于桌外顧頭不顧腳。不多一時,只聽得咚的一聲巨響,房子也好像在抖動。一顆炮彈大概落在了學校廚房旁邊,離父親的寢室約有兩百米遠。這才是,一場虛驚!
炮彈是游擊隊吊的,指揮吊炮的是游擊隊的得力干將王旭明。他對炮手說:大炮不能吊到學校后面的左邊,左邊的大房子內是陳英老師的寢室,陳英老師和他的學生一定躲在他的寢室內!
正是王旭明這句話,師生五人方才幸免于難。
當游擊隊的炮彈吊到學校的廚房旁邊不久,有人來敲門。室內的師生頓時緊張起來,不知是禍還是福?另外四人都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注視著父親,看父親如何處置?這五人當中,唯有父親年歲大。曹民立老師雖是老師,剛從學校畢業不久,年歲大另外三個學生一兩歲。無疑,父親既是他們的老師,又是他們的領導。此時,稍有不慎,將會危及四人的安全,造成終身遺憾。
哪位?聽到敲門聲,父親壯著膽子問。
陳老師,我是這個部隊的連長,有亊想麻煩你一下。請你開門,可以么?外面的連長回答。
父親聽罷回答,知是一個有教養的軍官,不會傷害這些師生。于是,便從桌下鉆出來,并示意眾人勿怕。走上前去,將房門打開。這個國民黨軍官匆忙走進門來,滿臉驚恐之色,軍帽上己沒有帽徽,大概是扯來丟了;進得門來便半左側著身子,忙用右手拍著右邊的屁股,請求父親用小刀在他右腿側邊的棉褲腰上劃條口,他有用處。父親便叫曹民立老師出來代勞,曹老師按這個軍官的要求用剪刀剪了一條口。軍官連忙從衣袋內拿出十個銀元,要曹老師給他塞進棉褲內。這大概是他戎馬一生的積蓄,他己在為明天的生計著想。曹老師按他要求,一一將銀元為他藏好。軍官苦笑著點點頭,以表感謝。
陳老師,有無長三四尺的竹桿,給我一根?軍官問。
我只有長一米左右的教鞭,可以用么?
也可以用。
父親將教鞭給了他。
陳老師,你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好老師,一定有好報!不像我們這些當兵的,不知死后尸埋何處!說到這里,這個軍官落淚了。
連長,我看你也胸懷慈善,定有好報!父親安慰他。
謝謝你的祝福!軍官邊搖頭邊說。說完便將渾身衣服脫下,
又將貼身的白襯衫脫下,扔于地上。再穿上其它衣服,將扣子扣好。
陳老師,再見!軍官拿起教鞭,將白襯衫放到教鞭的另一端上,走出門去了。
很明顯,這個連長要向游擊隊和解放軍投降。室內的師生五人欣喜若狂,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進了肚內。
不多一時,外面的槍聲頓息。
父親呀,你的兒子永遠忘不了你這位好父親、好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