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不合時宜的善意表達,會傷害到孩子尚待茁壯的自尊。
搬新家后,我喜歡在黃昏將近時依在陽臺上,看城市的街道和熙攘的人來人往。
很是偶然地看到對面單元陽臺上的目光,干凈剔透,有些許寂寞攙雜,像年幼的鳥兒,落單在荒原,找不到將要飛去的方向。
那雙眼睛剛能露在陽臺的玻璃上,如果她努力跳了一下,那一定是樓下的孩子們發出了快樂的叫喊,她想看清自己不曾擁有的歡樂,跳完之后,她的嘴角會微微上揚,眼神飛快地跌回寂寞,她的眼睛讓我的心顫了一下,那種眼神不是她該擁有的,她那么小,看上去不過五歲左右。
我與小女孩的目光相遇,她先是怔怔地看我,我把手豎在耳朵上,做個小白兔蹦跳的姿勢,她的眼睛笑了,像雨后的花瓣。我趴在陽臺上和她對望,兩個單元間隔了些距離,說話很費力,我就用手勢逗她玩,她看著我靜靜地笑,看得出她的手勢表達不是很好,總是一伸手,又羞澀地縮了回去。
后來,她母親到了陽臺上,大約是叫她進去吃晚飯,我沖她揚了揚手,表示再見,她別著小小的腦袋,戀戀地望著,忽然揚起了手,向我表示再見,于是,我看見了她沒有拇指的右手。
我的心,忽然地疼了一下。
對面陽臺的門砰地關上,隔著玻璃,我還是看到了她母親的臉色,是冷漠的倔強,也騰地明白了在街上時她為什么要嚴嚴攥牢女兒的右手,她不想讓任何人看見女兒手上的殘缺,為了女兒的自尊不被同情的關切和憐憫的目光一點點蠶食,她選擇了冷漠,寧肯讓她在陽臺上傾聽別人的童年快樂亦不肯放她上街。
以后小女孩的眼睛依舊露在陽臺上,看見我時,頑皮地做個鬼臉,我的心悵悵的,她總會長大的,總要獨自面對人生的風雨,那時,她的自尊還能像在母親的保護下那樣倔強站立嗎?
周末,女兒從寄宿幼兒園回來,我帶她去海邊,遠遠看見小女孩和母親在離人群較遠的沙灘上玩。我忽然有點沖動,問女兒:瀟瀟,想不想交個新朋友?
交新朋友是女兒的最熱愛的游戲,當然愿意了,我指了指小女孩的方向告訴她:那位小朋友就住在我們家對面,很可愛的,但是,小朋友的右手沒有拇指,做朋友時,不能盯著她的右手看也不能表示好奇。女兒很奇怪,問:為什么?因為小朋友沒有拇指已經很傷心了,問她,等于提醒她記起丟了拇指的事,她會很傷心的。
女兒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奔向小女孩。
在這個世界上,善意有很多種方式,譬如:不是所有的沉痛往事都需要安慰,不是所有暫時的貧窮都需要施舍,不是所有不慎摔交的人都需要及時攙扶,亦不是所有肢體殘缺的人都需要同情或憐憫,因為,彼時的他們,自尊是脆弱的,某些不合時宜的善意表達,會傷害到他們尚未茁壯的自尊,此時,忽略遠要比及時伸出所謂援助的手,更為善意。
小女孩面對女兒伸出去的手,怯怯地看了看母親,女兒亦回頭張望我,我用微笑鼓勵她。
顯然,小女孩的母親認出了我,沖女兒勉強點了點頭,小女孩終于伸出了左手,女兒拽起她,玩起了堆城堡的游戲。
那天,小女孩和女兒玩瘋了。她的母親望著她興奮得通紅的小臉蛋,眼里盈上了淚光,然后慢慢地和我聊天,主動說起了因丈夫不小心弄丟女兒拇指而破碎的婚姻,兩年了,她不想被同情的目光提醒女兒的殘障,只好用冷漠拒絕了周圍所有的人,然而也剝奪了她的快樂。
夕陽緩緩墜進海面,在回家的路上,她忽然一笑說:我不再提醒她用左手和小朋友拉手,這樣是一種只能欺騙自己的心理殘障,她總要長大的,必須從現在開始學會面對屬于她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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