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黑是一條狗的名字,它并沒有諸如二黑、三黑這樣的兄弟姐妹,又或許曾經有過,大概在它出生后不久就各奔東西了。大是我見到它時的第一直觀感受,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當時的我太小,一如記憶中那高高大大似乎永遠都無法逾越的院墻,去年再回到家鄉的時候,卻發現其實伸手就能摸到墻頭。
大黑是一只黑色的狗,異常兇猛,且行動迅速,簡直可以用動如風來形容。它是我家忠實的守護者,看見陌生人的時候,它會變得異常瘋狂,齜牙咧嘴的狂吠讓人心生膽怯,嘩嘩作響的鐵鏈讓人覺得下一秒它就會掙脫束縛沖上來。所以對于看家護院來說,它的確是一條難得的好狗。
像所有農村的狗一樣,大黑是被拴在大門外的。那棵茂盛杏樹下的簡陋窩棚就是它的家,那個家對它來說有些小,剛夠它把身子放進去。大黑大概也不太喜歡它的家,無論刮風下雨還是冰天雪地,我幾乎沒見過它待在里面。所以,任何時候的大黑看起來都臟兮兮的,本來黑亮順滑的皮毛,總被它搞得一身泥水,太陽一曬又干結成一片。然而,它這樣子反倒像是穿戴著天然的盔甲,當你看它在樹下踱著方步時,你會立刻想到將軍這個詞。黑將軍真的很神氣,可我并不太喜歡它,或者確切地說是它不太喜歡我。
按理說貓和狗是對手,既然我不被狗喜歡,那應該可以和貓做朋友了。但事實證明,敵人的敵人也不一定是朋友。我家養過一只貓,一只白色的小貓,額頭上有一小撮黑色的毛,看起來嫵媚又不失威武,煞是可愛。我對它可算是極盡寵愛,有好吃的先讓它吃,去哪里都帶著它,就連睡覺都在一個被窩里。小白貓似乎也很依賴我,只吃我喂的飯,睡覺的時候也很自覺地鉆進我的被窩,用奶奶的話說:這姊妹倆關系真好!可惜,我們融洽的關系突然在一天晚上急轉直下。那天晚上,我剛鉆進被窩,小白貓沒有像往常一樣伸出它那帶著厚厚肉墊的溫暖手掌,而是抬起了那長著尖利指甲的爪子。我呆呆地看著它,正在揣摩它的意思時,臉上便感到一陣火辣辣的疼,接著就看到它用深邃而無辜的眼神淡然地看著吃驚的我,我想它大概是想單獨擁有一個被窩吧。
有了這些教訓,我自然不敢和大黑很親近。但值得慶幸的是,它被鐵鏈牢牢拴著,不會對我構成什么威脅,除了夏天吃杏子費勁點,倒也沒有太大的妨礙。哪知我不招惹它,它反倒跟我耀武揚威起來了。每次從它面前的那條路經過時,它都會低沉著嗓子發出嗚嗚的聲音,等我跑著離開后,它才得意地晃晃腦袋,繼續躺下來曬太陽。如果它對每個人都這樣,我也就不說什么了,但可氣的是它對家人是區別對待的,每次看見爺爺的時候,它總是搖著尾巴在爺爺身邊跑前跑后,別提有多諂媚了。為此,我不太愿意看見它。
然而有一年夏天,大黑真的走了。那是一個燥熱的午后,爺爺奶奶在屋里午睡,院子里靜悄悄的。我偷偷溜出院子,剛一出門就察覺到和平時不太一樣,那茂盛的杏樹下怎么空蕩蕩的?赫然擺在樹下的一條鐵鏈告訴我,大黑逃跑了,它趁著家人午睡的時候逃跑了。我趕緊跑回屋里喊醒爺爺。爺爺的焦急出乎我的意料,他沿著山梁一遍一遍地喊著大黑的名字,最后我們終于看到了它。
大黑發瘋似的從一個山梁跑到另一個山梁,一會兒高高躍起,一會兒又隱沒在草叢中。它拼盡全力的奔跑讓人有種末日臨近的錯覺,仿佛周圍的一切都不安全了,只有拼命奔跑才能得到解救。大黑終于累了,它安靜地躺在爺爺的腳邊,沒有再發出一絲聲音,只有兩只炯炯的眼睛閃著晶瑩的光芒,那是淚水。它看了我一眼,當它再看爺爺的時候,目光已經暗淡了下來,那是一種幾近蒼涼的眼神。爺爺沒有說話,只是撫摸著大黑的頭,輕輕地嘆了口氣。
多年以后,我依然會想起大黑那最后也是唯一一次瘋狂的奔跑。它一生都被一條鐵鏈束縛,活動場所僅是一個半徑只有三米的圓形空地,它從來不知道自由是什么。我想大黑大約早就在向往能有一次這樣的奔跑吧。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它終于決定掙脫束縛,放下責任,不顧一切地自由奔跑,享受風的撫慰和陽光的照耀,它做到了。
埋大黑的時候,爺爺說:鐵鏈就不要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