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兩小無猜的情殤
2005年3月的一天,我踏上南下的列車,從哈爾濱到青島,向著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夢境出發。能讓一個播音專業畢業的大學生,在當地電視臺是人人矚目的出鏡記者,父母均是高級知識分子的女孩兒如此義無反顧獨赴異鄉,除了愛情,沒有別的更合適的理由。
事實上,與其說是為了愛情南下,不如說是為了逃避愛情而南下。
我和胡柯是樓上樓下的鄰居,小時候,我們天天手牽手一起玩。胡柯的奶奶逗我:翡翡,長大給胡柯當媳婦吧!胡柯高興得跳起來,抱住我的肩頭晃啊晃,太好了,太好了!我以為給胡柯當媳婦,意味著長大后還可以天天這樣手牽手,就美滋滋跟著胡柯一起喊太好了!見大人們笑得歡,我們喊得更響。那時,我對愛情沒有一點概念。
冬天來時,我的手被零下二十幾度的低溫凍得關節麻木。胡柯看到,立即上前捉住,毫不猶豫地塞在自己腋下。雖隔著毛衣,溫暖仍徐徐傳來。凍僵的手指慢慢有了知覺,趁機在他腋下咯吱幾下,胡柯忍不住笑得扭成一團,我就勢抽手。這些動作我早就習以為常,它在我們之間已延續了十幾個冬天。
我的書桌里經常會出現我愛吃的零食、用保鮮膜包著的洗好的水果、漂亮的小東西。這些都是胡柯偷偷放進去的。多年來,這些東西是我們之間游戲的道具。我發現后,一臉興奮跑到他面前,把我所知道的所有贊美詞一古腦拋給他,他一手攏在耳邊,傻瓜一樣問我:你在說什么?你在說什么?你到底在說些什么?看我氣急敗壞,他樂得前仰后合。
但是,我15歲的冬天,當胡柯再次捉過我的手送往腋下時,我卻觸電一樣縮回了。胡柯一愣,隨即臉色通紅。沒過多久,我把胡柯上午偷偷放入我書桌里的一個小小的水晶蘋果還給他,別玩兒了,我們都長大了!我轉身離去。我看到他吃驚得張大了嘴巴,憂郁在臉上一點點漾開,一雙漂亮的眼睛寫滿惆悵
那些曾給我帶來無限快樂的游戲從此結束。
我夢中自馬王子的形象,要有著父親那樣一米八幾的身材,寬厚結實的胸膛,還有洪鐘一樣的聲音。胡柯長得眉清目秀,清清爽爽,中等個頭,他不具備我理想中的那些條件。盡管我們從幼兒園到高中一直是同班同學,可謂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可是,面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胡柯,覺得他就是鏡子中的另一個自己,當進入青春期后的胡柯看我的眼神中多了一份復雜時,我開始驚慌,開始躲避,我已無法再像以前一樣百無禁忌地說笑、打鬧。
敏感的胡柯看出了我的有意疏遠,他變得越來越沉默。一段時間的消沉后,他埋頭苦讀,下課時別的同學休息,他就把耳機塞進耳朵聽外語,但我仍能時時感覺到他追隨的目光。
高考結束不久,胡柯收到美國耶魯大學全額獎學金的錄取通知書,不久,我也接到南方一所大學播音專業錄取通知書。至此我才意識到,我和胡柯的距離將越來越遠。
莫名其妙地,我突然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痛徹心扉的失落。
把自己放進英麗的櫥窗
出國前,胡柯來家里找我。我卻在那幾天隨母親隨團外出旅游散心,錯過了。
父親把一個小小的水晶蘋果交給我,說是胡柯托他轉交的。我心如潮涌,忙問胡柯說了什么沒有。父親說胡柯只說了一句話,水晶蘋果象征著純潔、甜美,然后紅著臉走了,昨天剛坐飛機去美國。生性粗獷的父親不知道,我正咬緊牙關,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上大學不久,胡柯曾回來一次,專程為他心臟病猝死的父親料理后事。作為鄰居和朋友,我的父母頗為悲傷,盡全力幫著忙前忙后,竟沒想到要打電話對我說一聲。辦完喪事,胡柯為了讓母親遠離傷心地,帶上母親一起返回美國繼續讀書。他們走后,我的母親才把發生的一切告訴我。
我哭了,哭了很久很久為和藹可親的胡伯伯的去世傷心,也為我自己,因為這意味著我與胡柯幾乎無緣可續。一個個輾轉難眠的夜晚,一次次甜美溫馨的回憶,那些最美的風景原來早已刻在記憶的最深處。兩小無猜的純潔與甜美啊,就在我年少輕狂的一念間化為兩個漸行漸遠的背影。
笑過、哭過、悔過,我終于懂了,什么是愛情。
我的長相和聲音都很甜美,加上從小能歌善舞,很快成為學校里公認的校花。追求我的男生不計其數,其中不乏像父親那樣高大、粗獷的。奇怪的是,那些曾經被我當作白馬王子的對我卻沒有半點吸引力。潛意識里,我一直拿這些男孩和胡柯比,是否有他那樣的外形和氣質,是否有他那樣的才氣,是否像他一樣寵我、呵護我可世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更何況是人?
在所謂的記憶中秋來了又去,月圓了又缺。整整四年,我沒有談過一次戀愛,我清高地孤獨著。我把自己放進美麗的櫥窗,是的,如大商場里那些透明的櫥窗里面陳列的衣著華麗的模特,只能遠遠地看,遠遠地欣賞,但它不食人間煙火,不談愛情。
是心靈感應嗎?第二天正在采訪,我竟突然接到胡柯的越洋電話。十年了,輕輕的一聲:翡翡,我是胡柯我等待太久的聲音,終于在耳畔響起。我等待太久的人,終于出現。我幾乎窒息,進而淚雨滂沱
其實,胡柯對我的思念一直沒有停止。上高中時,我各方面條件都優于他,讓他自卑,為配得上我便發奮苦讀。母親到美國陪讀后,盡管他有全額獎學金,卻難以支付兩個人的生活費用,他不得不利用課余時間外出打工。在學業與生活的雙重壓力下,他無暇顧及愛情。幾年未聯系,他以為我早已戀愛、嫁人。畢業后,他選擇留在美國,和公司里一位美國當地女孩戀愛,在結婚之前,才鼓起勇氣打電話給我。
我茫然地聽著他的述說。我10年的等待啊,等來的結果卻是他要成為別人的新郎。我大聲地祝福他,心如炭灰,眼淚肆意流淌
不顧父母強烈反對,我辦理了辭職手續,踏上南下的列車。我要在那個每天都能看到潮起潮落的地方,慢慢療傷。
一次次的潮汐,我坐在海邊獨自觀望。水晶蘋果握在手里,慢慢有了身體的溫度。來來去去的人群,都不過是一個個背影,曾經清晰,曾經模糊,而漸行漸重的痛楚,卻如潮涌,時不時拍打腳下的沙灘。恨只恨,人生不可以從頭再來
你是我惟一的水
2005年12月,我已經是電視臺一個合同制員工,還是出鏡記者,只不過我身后的背景,不再是北國的冰天雪地。青島的海風中滿是寒意,在冷風中的棧橋上錄制完節目,我已被凍得渾身麻木。
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送給我一袋熱牛奶,我感激地連聲說謝謝。小女孩對我做了個鬼臉,要謝就謝那個叔叔吧,是他讓我送的。
胡柯!我不由自主地脫口喊出,張目向周圍望去,只有人們匆匆來去的身影,而小女孩也一蹦一跳著離開。
怎么會是胡柯呢?他遠在大洋彼岸,也許此刻正擁著心上人進入夢鄉。心頭酸酸的,風吹過淚水遍布的臉頰,刃割一樣的疼。
第二天,我發高燒了,燒得天昏地暗、頭痛欲裂。掙扎著起身下床,立即癱坐在地上,好久好久沒爬起來。靜靜的出租屋里,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如此清晰,眼淚打在地板上,啪嗒啪嗒格外地響。我悲傷地想,如果死神此時光顧,連一個看熱鬧的人都沒有。
不知昏睡了多久,小屋的門被敲響。強撐著打開門,眼前竟是一臉焦慮的胡柯!沒有說一句話,我撲到他懷里,胡柯一個趔趄幾乎跌倒,他扶著門框站穩,我卻失去了知覺潛意識里,我聽到胡柯在急切地呼喚,熱熱的呼吸就在我臉上拂動。
夢一樣,日思夜想的人終于在身邊了!我放心地睡去,不愿醒來,從來沒有這樣安全地睡過。
醒來時,我在醫院,看到輸液瓶里正有液體向我體內源源不斷地輸送。胡柯坐在我身邊,還是清秀的樣子,正盯著我看,眼神中盛滿了柔情。
我胡亂地抓緊他的手,生怕他再跑掉了似的,他的手仍是那樣軟軟的,溫溫的。我流著淚請求:不要離開我病痛中,我不愿再裝出堅強的樣子,其實,我本來就不堅強,偽裝了這么多年,我已經累得透支。我需要他在我最脆弱的時候,守著我。
胡柯表情復雜。
我立即感覺到自己是一個被人拋棄的孩子,正在荒原無助地行走。抓緊他的手慢慢松開,嘴里全是苦澀的味道。
良久,胡柯好像經歷了激烈的心理斗爭,他慢慢挽起褲腿,一只沒有血肉的假肢赫然呈現!我張大眼睛,就那樣愣愣地盯著,心痛得不能呼吸!
這下,輪到胡柯不知所措了。他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低下頭:大學時的一場車禍,我就這樣了。我沒有資格愛你,我不該回國,更不該偷偷跟著你來到青島他黯然起身,緩步向門口走去。
胡柯,你回來!我伸手去拉他,整個人從病床上翻滾到地上。手上的輸液針頭深深地穿透血管,刺得我一陣鉆心的疼,殷紅的血液立即把手染紅了。我顧不得痛,爬向胡柯:不要走,不要走啊輸液針頭被硬生生扯掉,血液噴涌而出。
胡柯迅速轉身,兩步來到我身邊,一把按住我正在噴血的血管。他僵直著膝蓋,費力地把我扶起來,我緊緊抱住他,我們一起淚流滿面
我告訴胡柯,原以為,世界上最悲哀的事莫過于終其一生都遇不到自己愛的人,直到現在才明白,更大的悲哀是最愛的人在我面前,而我卻不知道愛他,依舊用幾個簡單的字否定了這份愛。
胡柯告訴我,美國的洋新娘其實是子虛烏有,只不過他為了聯系我,而設計的托辭。他已經在青島注冊了公司,也買了新房。如果我愿意,出院后就做他的老板娘。
我和胡柯之間,仍是身子和影子的關系,不需要再熟悉,我們本來就熟得不能再熟。婚禮是在青島舉行的,我們的婚房里,擺滿了象征著純潔、甜美的水晶蘋果新婚之夜,我在胡柯耳邊呢喃:今生,注定了我是一尾魚,你是我惟一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