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爺華青施18歲時,是國民黨第9軍的司號兵,軍長是杜聿明中將。
當時,每個連都有一個號兵。軍號有“嗒當嘀利”四個音符,經過排列組合,編出不同號譜。平時,官兵聽號聲起床、出操、開飯、熄燈;打起仗來,集合、散開、沖鋒、撤退,號令如山,連戰馬聽見隱蔽號都應聲臥地。
那年,第9軍被編入中國遠征軍序列,進入緬甸同日軍作戰。
日軍第56師團長途奔襲占領臘戌,盟軍全線崩潰,陷入三面合圍。為避免全軍覆沒,只有盡快撤出戰場,中國遠征軍被原始森林阻隔,無法退回國,只有撤到英屬印度。在曼德勒的盟軍緊急會議上,英國遠征軍司令亞歷山大說:“我已經請示了英國政府,同意中國軍隊撤到印度,不過按照國際慣例,要放下武器,以難民身份收容。”
杜聿明怒發沖冠,拍案而起,“我軍本是來解救英印軍隊的,反倒成為你們收容的難民,這是對中國軍人的羞辱!”亞歷山大和美國將軍史迪威聽說杜聿明要率部穿過野人山回國,不由面面相覷,這將是一次死亡之旅!
二爺是個小兵,對戰局變化一無所知,只見日本坦克和士兵潮水般地涌來,圍獵一樣追殺中國軍人。危急時刻,連長雷金山帶來上峰命令:“朝北沖,穿過野人山回國!”
野人山,方圓數百里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傳說有野人出沒而得名。日機貼著樹梢尋找中國軍隊掃射,全連只好散開,兩人一組行進,二爺與排長扈慶寺一組。給養被日軍炸毀或奪去,扈慶寺從連部領來15斤炒面,穿越野人山至少需要15天,這就意味著只能讓一人活著走出去。
扈慶寺和二爺是老鄉,兩家村子相距幾里地。過去兩人見面,他拍著二爺的肩膀,兄弟長兄弟短。到這會兒,翻臉不認人了,干糧帶在自己身上,每天發給二爺兩把。每人一天兩把計劃著吃,二爺本無話說,可讓他惱火的是,扈慶寺常躲起來吃,不讓他看見。
數萬饑腸轆轆的殘兵敗將在密林中艱難地穿行,沿途獵物被捕殺被驚跑,能填肚子的野果也被前邊的人采光。二爺開始體力不支,翻山越嶺時兩眼冒金星。扈慶寺一路多吃多占,身體卻急劇衰弱,走路像踩在棉花團上,額頭一陣又一陣冒出虛汗。
那天,帶的干糧已經光了,更要命的是兩人迷路,與大部隊走散了。扈慶寺臉色蒼白,大口喘著粗氣,已經撐不下去了,說:“咱們不走了,分散在附近尋找獵物。”他拔出腰間手槍,搖搖晃晃走進密林。不大工夫,二爺聽見一聲槍響,急忙走過去察看,見扈慶寺胸部中彈,倒在地上,血流如注。當時,緬甸獨立運動風起云涌,仇視英國殖民者也殃及與英軍同盟的中國軍人,緬甸義勇軍和德欽黨人不斷放冷槍。
二爺大驚失色,把他抱在懷里大聲呼喚。扈慶寺艱難地睜開眼睛說:“青施兄弟,大哥每天吃的是野果野菜,把干糧省下來藏在腰間,你帶著朝北走吧。我打日本死而無憾,只是牽掛家中老娘和妹妹。你能活著回到家鄉,替我去看她們……”
二爺頓時恍然大悟,不由肝腸欲碎,跪在地上發瘋似的仰天長嘯。
回國后,連隊營區里在夜深人靜時常隱隱約約傳來喊殺聲,像是陣亡弟兄們還在打仗,疹得人頭皮發麻。營區鬧鬼,連長雷金山也一頭霧水,咧嘴苦笑道:“哪個連不是傷亡過半,人家怎么沒這事呀?”二爺突然一拍腦門,想起自己和雷連長被鬼子沖散,沒有吹撤退號,口頭傳達命令,有些弟兄不知道還在戰斗!雷金山若有所思地輕“哦”一聲,是這么回事。
幾天后的夜里,按事先布置,二爺吹響集合號,幸存下來的官兵按齊裝滿員時的順序列隊。值星排長上前立正敬禮報告:“報告連長,全連到齊!”一寸河山一寸血,隊形稀稀落落剩下20多人。雷金山眼睛濕潤了,舉起右手敬了個軍禮,喉結吃力地蠕動幾下,聲音有些顫抖,“弟兄們,上峰命令我們撤出戰斗,聽我的口令,向左轉!齊步走!”二爺鼓起腮幫子吹號,撤退號聲響徹夜空。
從此,夜間營區再也聽不到喊殺聲,一切歸于沉寂。
多少年后,二爺神色黯然說:“不能昧著良心說瞎話,當時兵敗如山倒,不少人聽到撤退命令就跑了,連附近的戰友都沒顧上告,沒撇下來的人都死了。事后想起來,誰心口不刺疼?結果都發神經病,夜里聽見喊殺吉……”
他心里明鏡似的,知道那是心病,或者是幻覺。
抗戰結束時,二爺已經是國軍連長,他不愿再為國民黨打內戰,借口自己負過重傷,元氣大傷,無力再領兵打仗,要求退伍。
西坪縣長見抗戰英雄解甲歸田,親自登門慰問,有意安排他去縣政府當司法科長。村里地主葉老四見二爺長相俊朗,還要去縣府當官,愿將自家小姐許配給他。可惜二爺命淺福薄無緣消受。
那天夜里,閻王爺找上門,指著他鼻子說:“華青施,你不能去縣府做官,也不能娶富家小姐,只能到村西南方向當上門女婿。不然,就把你收到陰曹地府。永世不得超生……”二爺“啊”的一聲驚叫,嚇得從床上坐起來,原來自己做了個噩夢。
曾祖父一輩子信神信鬼,趕緊找葉老四退親,滿臉沮喪去村西南方向打聽,誰家有未出嫁的女子?西南方向是扈莊,扈慶寺的妹妹扈小蝶待字閨中。扈家老娘年邁,扈小蝶精神有些不正常。二爺反倒一點兒也不嫌棄,說:“命該如此,我認了!”
葉老四見華青施不去縣府做官,還要娶瘋女為妻,驚詫不已;轉而一想,又暗自慶幸,這小子腦子被炮彈震出毛病,女兒真跟他,豈不受罪?于是答應退親。
曾祖父同意把扈小蝶娶來,反對當上門女婿。不料幾天后的夜里,曾祖父聽見二兒子房內有慘叫聲,急忙起身去看,見他脖子勒有一根麻繩,瞪大眼睛驚恐問:“準要害你?”二爺驚魂未定說:“爹,閻王爺見我沒去當上門女婿,派小鬼來勒死我……”
曾祖父只好送兒子當上門女婿。
二爺到扈家后,侍奉岳母,照料病情時好時壞的妻子,支撐著這個搖搖欲墜的家。人們都叫他“瘋子”,比他老婆還瘋!面對非議和不理解,二爺終于說出埋藏在心底的秘密,這是在償還一筆良心賬——扈慶寺是死在自己手里!
那天尋找獵物,二爺聽見一聲槍響,見遠處芭茅叢晃動,以為是扈慶寺打中的獵物,怕它跑掉又補了一槍。近前一看,他驚得魂飛魄散,打中的竟是扈慶寺!二爺心里充滿愧疚和負罪感。回到家鄉,他準備去扈家當上門女婿,為了讓曾祖父同意,就裝神弄鬼。得知真相,沒人再叫他“瘋子”了。
新中國成立后,扈家分到土地房屋,扈小蝶的病也徹底治愈,一家人其樂融融。后來扈小蝶整理哥哥遺物時,無意從背包夾層翻出一封信,鉛筆寫的,年代久遠,紙已經發黃,好在字跡清晰可辨:“娘及妹妹:我軍浴血奮戰,然難遏倭寇兇焰。退至森林,糧秣只夠一人生還,我把機會讓給華青施,自戕殉國,永別了!”
二爺如夢初醒,自己并沒有誤傷扈慶寺,第一聲槍響是他開槍自殺!
我老家那一帶有個習俗,客死異鄉的親人尸體運不回來,家人要修個“衣冠冢”,讓漂泊的魂靈葉落歸根。二爺到扈家后,在村外高土崗上為扈慶寺修個墳頭。時光荏苒,歲月蹉跎,從軍隊帶回來的那把軍號是他的命根子,銅面擦得能照見人影。他常坐在墳旁吹響軍號,暮色四合天地混沌,才走下高土崗。墳上的草枯榮一年又一年,一直吹到身影佝僂步履蹣跚。
1998年的一天早晨,二爺突然說:“夜里夢見雷連長派扈排長來,要我回連里吹號。”扈小蝶驚訝道:“他們都是死去的人呀!”
幾天后,二爺突發腦溢血去世。地委統戰部、縣政協送來花圈,村里家家戶戶門前都自發地掛起挽幛,悼念這位抗戰老兵!二爺生前說過,他百年之后,不用請嗩吶班子,就吹那把軍號。出殯時,他的大孫子、一個南海艦隊的年輕軍官走在前邊吹著軍號。
正值紅高粱熟透的季節,原野里滿眼血紅。那一夜,“嘀嗒嗒嘀嘀嘀利”的沖鋒號聲在人們耳邊久久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