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你離開我們已經11年了。11年來,女兒對你的思念幾乎無日不在,特別是在退休后回到家鄉上海永樂村老宅之后。庭院里,有你和爸爸親手栽種的廣玉蘭、梔子花與橘子樹。只要一踏進廚房,就仿佛會看見佝僂著脊背的你,雙手抖抖顫顫端著一盤熱騰騰的四喜烤麩在朝著我笑。打開臥室的衣柜,最先映入眼簾的,總是你為我精心編織的毛衣,式樣早已不再時尚,但穿在身上,總感到特別的熨帖與溫暖……
天崩地裂,你挑起了千斤重擔
記得四妹是被一粒糖果騙走的。家中來了一對年輕夫婦,他們牽著我四妹的小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終于朝我姥姥點了點頭,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剝掉糖紙后塞到四妹嘴里:“甜嗎?”“甜。”走,跟我們到外面去拿,外面還有好多好多呢!”
四妹猶豫,姥姥說:“去吧,不怕,姥姥在。”
就這樣,他們牽著四妹的小手一步一步往外走。我急了,要上前拉,姥姥扳住我的肩膀,飲泣著說:“讓她去吧,好歹有口飯吃。”
眼睜睜看著四妹小小的身影即將消失在門口,你尖叫了一聲:“等一等!”踉踉蹌蹌走過去,把手中一塊印花頭巾系在四妹的圍脖里。你的手發顫,結子打了3次才打住,淚珠撲簌簌滾落在頭巾上。
半夜里,我被嚇醒了——是誰把我抱這么緊,緊得我都透不過氣來。睜開眼睛,是你,媽媽,你的臉驚恐得都扭曲了,姥姥拼命扳開你的手,連聲喊:“阿新,快松手,你要憋死她了!”半天,你才醒過神來,垂頭跌坐在床沿上,幽幽地說:“是夢……噩夢,那對夫婦又來了……”
過了幾天,你找到了一份工作。那是離家很遠的一家襪廠,去上班幾乎要穿越整個上海市區。每天天不亮,你就輕手輕腳繞過我的床腳走下樓梯,天黑了才會從樓梯下疲憊不堪地一步一步走上來。你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擔起了千斤重擔,用自己微薄的薪水,養活著全家老小,使這個破產后瀕臨破碎的家庭得以度過最艱難的歲月。最大心愿。讓每個子女都“讀上去”
1956年,爸爸被“合營”進了上海市第七紡機廠,有了穩定的工資。這個一度風雨飄搖的家,總算像一葉進入了港灣的小舟,平穩下來,全家過上了一段相對平靜、溫馨的日子。雖然不富裕,但能吃飽穿暖。此時,你和爸爸有了一個最大的心愿:要讓身邊每個子女都“讀上去”。
“讀上去”,對我、大妹及小弟,都不是問題。我們在學校雖不是頂尖的學生,但也都過得去。問題在三妹,她從小被送到了鄉下,自爺爺、奶奶相繼去世后,她成了一匹“野馬”,無人管束,一年級未上完便自行輟學。
為了她的學業,你和爸爸一次次地跑到鄉下,連哄帶騙、威逼利誘,硬是把三妹帶來上海家中,給她聯系上學校,送她去讀。但已經“野”慣了的三妹,對“從小拋棄了她”的這個家有極大的抵觸,一次次又逃回鄉下。
記不得這是第幾次了。三妹又從家中逃走了。爸爸氣得臉色發青,你氣得垂淚,晚飯也不肯吃。
夜深人靜時,我隔著板墻聽到爸爸一聲接一聲嘆氣,你一陣接一陣飲泣。爸爸說:“我們已經盡力了,實在不行就由她去吧,今后的日子就看她的造化了。”你一聽這話,哭得更傷心了,說:“你舍得,我可舍不得!自小放在鄉下就已經對不起她了,再不給她讀書,心里怎么過得去!現在她年紀小,不懂,以后長大了會埋怨的。”
于是,我聽見爸爸摩拳擦掌地表態,星期天一早他再去鄉下,就是用繩子捆也要把三妹捆到上海來。
實際上并沒有使用繩子,而是用一系列極其懇切的“承諾”把三妹帶了回來。這些“承諾”后來一一兌現了:在小閣樓上給三妹搭了個小床,使她有了自己的“單間”;每個月給一點零花錢,雖然很少,但畢竟從無到有;除了洗自己的衣服,不用做其他家務,等等。三妹,終于在上海這個家里安定下來了,小學畢業后進了一所職業中學。
但天有不測風云,“文化大革命”徹底毀滅了你和爸爸要供我們姐弟4個都“讀上去”的心愿,也徹底斬斷了全中國上億莘莘學子的求學之路。中國大地上所有的大專院校,在一夜之間全部停辦了——這在人類文明史上是個“史無前例”(大概也是絕后)的巨大悲劇。
那是1968年秋天,我們3個女孩一齊“上山下鄉”:我要去河北滹沱河畔的解放軍農場,大妹去崇明農場,三妹回老家農村插隊。家中只剩下小弟,分配到了街道一家小染坊廠。
晚上,全家人圍坐在灶披間里,該說的都說了,該叮嚀的都叮嚀了,一時間房間里一片靜默。
媽媽,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你一晚上眼里都噙著淚水,卻始終強忍著,不讓淚水流下來。靜默中,你幾次張嘴想說什么,卻又抿緊嘴唇把話咽了下去。媽媽,你到底還想說什么呀?
靜默中,我走過去摟住了你,輕輕抹去了你眼中的淚水。而我自己心里也酸溜溜的,直想要哭出來。
“只要我有一口氣,
就不讓你弟走邪道”
1973年,“文革”毫無結束的跡象。此時的你,已不再奢望我們幾個“游子”的回歸,而是日夜操心著留在上海的小弟,這個你無限疼愛的“老幺”正經歷著生命中的“噩夢”。
由于社會秩序幾近癱瘓,由于對社會現象的不理解與極度不滿,上海很多年輕人走上了邪道。我們居住的小弄堂里也有這么幾幫,他們賭博、酗酒,結伴打架,動輒拔出刀子來。小弟本來是個靦腆、本分的孩子,漸漸也被裹挾進去,先是打打麻將,后來也跟著一起酗酒,這可把你和爸爸嚇壞了:再下去是否也要參加打群架了?
為了遏制事態的進一步惡化,你和爸爸想出了一個“絕招”盯。你當時為喂養我的孩子已提前退休,此時孩子放到了第二位,你每天在小弟下班前,就等在小弟的廠門口,然后像影子般寸步不離地盯在他后面,苦口婆心地求他回家。是年冬天,我回來探親,親眼目睹了年近六旬的你,如何實施這匪夷所思的“絕招”:
小弟是三班倒。他上大夜班是你最“舒服”的日子,因為一下班他自己就會回家來睡覺,最苦的是他上中班,深夜11點下班,正好是年輕人賭博、酗酒的“黃金時段”,此時你不管天寒地凍、刮風下雨,都得提前等在廠門口,有時老眼昏花,小弟走了,你還在那里苦等,直等到半夜了才失魂落魄地回來。
那天我上街回家,告訴你外面有年輕人在打群架,你一聽,頓時臉色煞白,渾身發顫,踉踉蹌蹌就沖了出去。天黑了,我找到小弟的廠門口,遠遠就看見你立在昏暗的路燈下,陪伴你的只有長長的影子。你的滿頭白發在凜冽的寒風中飄動,你佝僂著背,手按著胃部,那么瘦小,那么疲憊,那么孤獨,那么無助,我跑上來抱住了你,母女倆忍不住相擁而泣。
“媽媽,實在不行,你就由他去吧,一切命中注定。”我勸你。
你的回答是如此斬釘截鐵:“不行,只要我有一口氣,就不讓你弟走邪道!”
這種備受煎熬的日子,你過了整整兩年多!在這900多天里,你原本花白的頭發變成了雪白,眼睛周圍刻上了一圈圈深深的皺紋,體重只剩下了70多斤,憔悴、消瘦、蒼老,還有臉上那無法形容的悲苦,使我幾乎認不出原來那個你了!
啊,媽媽,一定是上蒼也不忍心再看到這悲慘的一幕,小弟終于迷途知返!漸漸地,他不再去打麻將、酗酒,與那幫人漸行漸遠。那天,他下班后帶回來四個蘋果,聲音里有了久違的親情:“媽媽,這是我特意給你買的,你吃呀。”你寫信告訴我這件事,說,這四個蘋果你珍藏了整整26天……
前些天,聚會的餐桌上回憶起這些往事,我問小弟:“哎,到底是什么,使你后來‘浪子回頭’?”
小弟搔著花白的頭發沉思半晌,作出了這樣的回答:“我不忍心再看媽媽的臉。有一次,他們要我參加打群架,我都已經站起來了,但一回頭看到媽媽煞白的臉,看到她眼睛里的絕望、悲哀,我的心發抖了……那次我算躲過一劫:有兩個人被打殘,三個人判了刑。”
是的,普天下只有為了兒女甘愿奉獻出最后一滴血的母親,而鮮有設身處地、無微不至地為父母著想的兒女。這也許就是古人說的:“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媽媽,請在天國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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