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媽,還有娘,我的奶娘。
媽在生我時在縣劇團(tuán)里唱得正紅,怕奶我壞了身材,就到鄉(xiāng)下找了娘來。和媽的妖嬈比起來,娘像塊土坷垃。土坷垃樣的娘只一眼就喜歡上了我。正在嗷嗷大哭的我,看見了娘,竟咯咯地笑起來。
娘說,這是咱娘兒倆的緣分。
高高大大的娘總閑不住。說好了,娘只管奶我,可娘卻把家里的活兒都做了。媽為鼓勵娘的能干,就翻出自己的舊衣服送給娘。那些衣服是媽不喜歡的,娘卻稀罕得眼亮。娘把衣服小心地包起來,說,丫頭們能穿。娘的家里有四個丫頭。
娘愛吃肉,肥肥的白肉蒸了,娘大塊大塊吃得媽眼直。媽雖厭惡娘的能吃,但她沒法不買,因為,娘吃了肉奶水也肥,把我催得牛犢樣壯。
我能聽懂人話的時候,娘就給我講故事。娘講故事的時候,先搖一陣撥浪鼓:撥浪浪,撥浪浪,從前啊,有個小孩兒,為了不讓蚊子咬他的爹娘,就脫光衣服躺在爹娘的被窩上,讓蚊子來咬自己。等把蚊子喂飽了,才讓爹娘來睡覺。
撥浪浪,撥浪浪,從前啊,有個娘得病了,天天吃苦藥。她的兒子就天天給她熬藥。兒子怕藥熱燙了娘,總是先親口嘗嘗。
撥浪浪,撥浪浪……
撥浪鼓聲聲,娘講的故事伴著娘的奶水流進(jìn)了我的血脈。
有了娘的奶水,我拒絕一切在大人看來好吃無比、營養(yǎng)豐富的東西,餓了就往娘的懷里拱,一直拱到個子比笤帚高。
因為我貪吃,娘沒空回家,而媽又不讓我跟著娘到鄉(xiāng)下去。娘在我家待了7年,7年里娘沒回過鄉(xiāng)下。娘想家,想得掉眼淚。但娘不提回鄉(xiāng)下的茬兒。來時,娘答應(yīng)了媽,把我奶到斷奶再回。娘說,人得說話算話。
娘鄉(xiāng)下的家人也想娘。娘的男人在農(nóng)閑時會來我家,背著米和豆,也背著全家人對娘的念想。娘讓我叫他叔。我不叫,我怕我叫了他會把娘領(lǐng)走。娘一個勁地問叔,大丫下地頂個人兒不?二丫的功課好不好?三丫的個子長多高了?小四夜里睡覺還說夢話不?
媽從不留娘的家人在我家住,媽說,娘的家里人身上有味。我趴在娘的身上聞,娘的身上真的有味,是香香的奶味,讓我忍不住往娘的懷里拱。娘不讓,我就說,我餓了。娘就嘆氣:兒啊,難不成,你要讓娘奶到你娶媳婦?我說,我不娶媳婦,你等著我長大,我長大娶你。
娘笑得直抖,大奶子拍打著我的臉,我一使勁咬住了娘的奶頭。
娘疼得直抽冷氣,手抬得高高的要打我的屁股。我嚇得閉了眼睛把臉藏到娘的大奶子下面。娘樂了,兩只手環(huán)過來,把我摟得更緊。
生了一窩丫頭的娘有一次告訴我,算命的說她命里有兒。她說,那兒是我。我正捧著娘的奶解饞,就吐了奶頭說,我命里有個娘,是你。
娘噗地笑了,說,養(yǎng)兒防老,我老了你管我嗎?我急急地表態(tài):我管,我管,我讓娘騎馬坐轎頓頓吃肉。娘的故事里,有福氣的人都騎馬坐轎頓頓吃肉。
娘笑得更歡了,笑得眼睛水水的濕。
我上學(xué)了,媽跟娘說,斷了吧。
娘說,該斷了,俺也該回了。
我知道她們商量的是什么,我以不上學(xué)抗?fàn)帲柨拗蝗ヅ鰰尣焕砦遥炎约阂恍┎淮┑囊路虺梢粋€大包袱,說給娘家里的丫頭們。娘跟媽要了我的撥浪鼓掖進(jìn)包袱。娘挽了包袱,卻邁不動步。我坐在地上,號啞了嗓子。娘扔了包袱,撲到我跟前,兩把扯開衣襟,捧起大奶子塞到我嘴里。我不哭了,淚卻從娘的臉上淌下。
我吃癟了娘的兩只奶,娘又把書包塞到我手里:兒呀,好好認(rèn)字,娘還等著騎馬坐轎呢。
娘走了,我好久都覺得枕頭上、被褥上留著娘的味兒。想娘的時候,我就抱著娘的枕頭睡覺……
轉(zhuǎn)眼間,我的兒子都認(rèn)字了。鄉(xiāng)下捎信來,叔去世了,娘哪個丫頭家也不去,一個人守著老屋,很是孤獨(dú)。
我開車去了鄉(xiāng)下:娘,到兒家里去吧。娘不急著上車,手在車身上摩挲。春天的陽光羞答答地照下來,娘的手上青筋條條,娘的臉上褶褶皺皺都是笑。娘大聲地回答著鄉(xiāng)親的問話:俺兒來接俺去城里。風(fēng)把娘的話吹遍了小村。
娘在村里人眼巴巴的羨慕中,攏攏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鉆進(jìn)車?yán)铩?/p>
妻的臉沉得比媽當(dāng)年還重,不說不該接娘,卻怪我總做紅燜肉,我拿勺子偏把娘的碗里舀滿了肉。娘推讓著:兒啊,娘不奶孩子不拉鋸,吃這么多肉糟蹋了。
我心里一酸,忍著淚說:娘,吃吧,只要你喜歡吃,咱家頓頓有肉。
娘的臉上就掛滿了幸福:兒啊,娘沒想到,真能享你的福。
我再也吃不下,放下筷子,看著娘吃。娘好像變小了,沒有記憶中那么高那么胖了。曾經(jīng)哺育我的碩大胸脯變得平塌塌的。我問娘,這么多年是怎么過的?娘淺淺地笑:哪里的日子都一樣,日頭升了日頭落,眼瞅著媳婦熬成婆。
娘住進(jìn)了我的書房。夜里,我在娘的鼾聲中看書寫作。也怪,平時,寫東西時聽不得一點(diǎn)兒雜音的我,卻在娘的鼾聲中,心緒寧靜,文思泉涌。
白天,我們都走了,娘一個人在家。娘不會調(diào)電視,不會聽音響,娘就守在陽臺上望我。望見我的身影了,娘就急急地跑到門口,等著為我開門。我知道娘其實沒躲掉孤獨(dú),吃了飯,我就把陪妻散步的時間用來陪娘聊天。我抽著煙,娘納著鞋墊。娘給我們?nèi)胰思{鞋墊,一雙又一雙。
娘問我,兒啊,你抽的什么煙?我說是中華。娘問,中華好還是宇宙好?我知道,宇宙煙是老家縣城的煙廠產(chǎn)的。我說,一包中華能買兩三條宇宙。娘停了手里的針線看著我。我猜娘因為寂寞學(xué)會了抽煙,就抽出一支遞給她。娘猶豫了一下,接了,卻不放進(jìn)嘴里,放在鼻子上聞。我要給娘點(diǎn)著,娘說,先不忙。以后,每當(dāng)晚上我陪娘聊天的時候,都遞給娘一支煙。娘從來都是接了卻不抽。
妻跟媽處得不好,說不到一塊兒更做不到一塊兒。
但在娘的問題上,婆媳倆卻站在了一起。在她們眼里,娘一定會賴上我的,讓我養(yǎng)老送終。媽因此堅決不讓娘上我家來。
娘從來不用家里的衛(wèi)生間,說不會坐著解手。一天早上,娘去公廁了。妻把我叫到娘的床鋪前,掀開娘的褥子,幾十根香煙擺成長長的一排。妻認(rèn)為娘是偷的。我說是我給的。妻不信,和我大吵起來,說我有病,不撿金子不撿銀,撿個娘來當(dāng)祖宗。我火了,一個巴掌甩過去,妻捂著臉回了娘家。
晚上,娘問妻咋不回來,我說,她出差了。娘看著我兒子說了句,小孩子離不開娘的。
夜里,娘在床上翻騰許久不睡。我問娘哪兒不舒服。娘披衣起身:兒啊,娘想用一趟你的轎子。娘管我的車叫轎子。
我連忙說,行,行,娘想上哪兒?
娘說,回鄉(xiāng)下。你叔的忌日到了,我得去看看他。
我說,什么時候去,我陪你。
娘說,明天吧,你要得空,咱就去。
第二天,娘挽了包袱跟我下樓。我說,咱們當(dāng)天就回,不用帶換洗衣服。娘說,帶著吧,反正有轎子也不費(fèi)勁。到了叔的墳前,娘從包袱里拿出一個紙包,慢慢打開。包里是一支一支的香煙。娘抬頭看著我笑,很欣慰的樣子:你叔活著的時候,就想抽盒宇宙,可老不舍得買。還是俺兒孝敬,讓他抽上中華了。
我的心里一陣翻滾,撲通跪下了。我掏出打火機(jī),把煙一支支地全都點(diǎn)著,放到叔的墓碑前。
祭完了叔,娘說要回家看看。轎車停在老屋前。娘新媳婦回門一樣三步并作兩步撲進(jìn)老屋,一騙腿盤坐在炕上,長出了口氣:兒啊,俺不跟你回去了。我恍然明白了娘今天的真正目的。
娘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娘還是住這老屋得勁。
我央求道:娘。
娘笑了,眼光濕濕的:兒啊,娘知道你是個有良心的人,你不對娘盡盡孝心,你心里過不去。這不,娘轎子也坐了,頓頓有肉的日子也過了,連你叔都抽過你的高級煙了。娘沒白奶你這個兒,娘知足了。你也放了對娘的念想,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吧。
我撲進(jìn)娘的懷里,眼淚打濕了娘的衣襟。娘摟著我哼曲兒。那曲兒是我小時候天天聽的。我的手不自覺地往娘懷里摸去,忽然一驚,娘的胸前什么都沒有。
娘自己掀了衣襟,兩條蟲子樣的疤痕赫然亮在我眼前。娘說:兩年前,左邊這只長了癌,大夫說最好都割了。我想反正也是沒有用的東西了,割就割吧。
我撫著兩條疤痕,哽咽:娘,做手術(shù)咋不告訴兒?
娘為我抹去臉上的淚:娘知道你們年輕人奔前程不易。娘的命賤,不值得你勞神。
我說:娘的命不賤,娘奶大了我。
娘笑了:傻兒,你有奶吃那是你的福分。
我摟著娘的脖子:娘,跟兒回去吧。
娘堅定地?fù)u頭:娘的日子在這里。這是娘的命。
年根兒,我?guī)е鈦砜茨铩@衔蒽o得沒一點(diǎn)兒聲息。
鄉(xiāng)親說,娘走了,是秋天走的。鄉(xiāng)親還說,娘走的時候,她的女兒說要告訴我,娘死活不讓。說,如果連著筋,他會有感覺的。
我問了娘走的具體日子,細(xì)細(xì)地回想。記憶中,那是一次沒來由卻鬧得我差點(diǎn)兒住院的心慌。醫(yī)生說,是神經(jīng)衰弱。妻說,是喝酒喝的。我猜,也許是寫作累的。可是,我卻沒有想到那是娘在跟我作別。
我急急地問鄉(xiāng)親,娘還說了什么?
鄉(xiāng)親說,娘囑咐丫頭們,別為了自個兒的事兒去城里煩他,俺們娘兒倆的緣分跟你們沒關(guān)系。
鄉(xiāng)親還說,娘走的時候,手里攥著一只撥浪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