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遇到童浩時,我19歲,在那所美麗的海濱城市里上大學。二年級,英語專業。在別人眼里,我狂妄、孤傲而冷艷,每日旁若無人地穿梭于大階梯教室、宿舍、餐廳,還有茶吧。
就是在那個茶吧里,我遇到那個叫童浩的男子,是他,改變了我對人生一些極偏執的態度,和對愛情的看法。
每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我都會獨自坐在茶吧里品茶。那時,我為國外一家地理雜志做翻譯工作。對方會把介紹各種名川大河、風土人情的資料或圖片電傳給我,由我負責把它們翻譯成一篇篇精美的散文,而后轉到國內的一家國際旅游社。酬勞足夠負擔得起買名貴的香水、化妝品和名牌時裝的了,不過這種翻譯工作并不太好做,因為你必須既要忠實于原材料,又要讓它變為有靈性的,能夠吸引人的旅游美文。我常被某個詞某個句子搞得頭疼欲裂,昏昏沉沉。這時候就喜歡跑到茶吧,提提神。
坐在安靜的茶吧里,看著茶葉在古色古香的茶具里翻滾、沉浮,葉子慢慢舒展開。當杯中的液體變得清脆碧綠的時候,我會無端地微笑起來。
茶吧里大多是老人,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輕輕聊天,抑或聽到一陣朗朗的笑聲。這時茶吧會顯得很有生氣,卻并不嘈雜。有時,也有些中年人,商談約會,來去匆匆。至于像我這樣的年輕女孩幾乎沒有,而男孩子就更沒有了。
因此,當童浩走進茶吧時,我有些詫異。
我可以坐在這兒嗎?他微笑著問,坐到我對面。
當然,你已經坐在那兒了。我面無表情地說。
他笑笑,并不在意我的冷漠,很寬容的樣子。臉上的笑特別干凈,我的心有一絲溫暖。
很久沒來茶吧坐坐了,他感慨著,用欣賞的眼神環顧一下四周,很雅致很幽靜的地方,不是嗎?
我不是一個健談的人,長期以來,我用時尚的妝扮、孤傲的姿態來武裝著自己。我從小就是個特敏感、特自卑的女孩子。別人一個眼神,我便會感到很受傷,心脆弱得很。
可是,那個午后,我一直微笑著聽這個陌生的男孩子跟我聊天。我不知道他用什么打動了我,可能是他干干凈凈的笑,抑或是他真誠的眼神。
童浩告訴我他屬于朝九晚五的上班一族,日資企業里的一個小職員。在日本文化下工作的人,從上到下無一不是認真嚴謹的人,甚至有些呆板。我暗暗如此揣摸。
離開茶吧的時候,童遞給我一張名片,說希望常聯系。而我只告訴他,我叫喬麥,一個大二的學生。
2
日子波瀾不驚地行進著。
我照例每天抱著大摞書在階梯教室和圖書館間奔波著。專業課程在漸漸加重著。國外雜志社的一篇篇稿子發過來,我依舊精心翻譯著,不放過每一處把握不準的地方。我一直以來都崇尚完美,在任何事情上。
日子漸長,綠樹芳草,暖意融融。晚春時節,空氣中已有了夏天的影子。一年四季中,這是我最愛的辰光,沒有春寒的料峭,亦沒有夏日的灼熱,有的只是空氣的甜美和芬芳。
下午或黃昏的時候,照例去茶吧。時而會碰到童浩,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第一次聊天認識的位子。一進店門,便會看到他向人微笑,招手。那時,人們已成為很好的朋友,慢慢熟悉起來。
有時他跟人講公司里的趣聞,人際關系等等,更多的是童年的事情:和伙伴們在小河中游泳釣魚;在外婆家后的山路上奔跑、捉蟋蟀;揪前排女同學的小辮子;氣得女老師哭鼻子……十足的頑皮鬼。
他講得精彩,我聽著熱鬧。可心底常有一絲黯然。很是妒忌這樣美好的童年。我童年的記憶是灰色的。那個男人在我3 歲時拋棄了我和媽媽,和一個艷俗的女子私奔他鄉,據說后來去了大洋彼岸洋鬼子們呆的國家。媽媽得了嚴重的抑郁癥,常常摔東西,抽打我。等清醒一些,看著傷痕累累,躲在墻角哭泣的我,又會把我緊緊抱在懷里,淚流滿面地親我。后來,舅舅把我接過去,送媽媽去了療養院。我清楚地記得媽媽最后一次跟我說的話,小麥,去找他,替媽媽討回公道。
童浩是個細心的男孩子,一次,他正眉飛色舞地講著,見我默不作聲,便停下來,擔憂地看著我,喬麥,你知道嗎?你外表看起來挺時尚,可是你的眼睛總是那樣憂郁,你要試著快樂起來,你笑起來很好看的。一起去海邊好不好?我點點頭。
我和童浩倚著欄桿,聽著大海遠處的汽笛聲。波濤洶涌著拍打著腳下的巖石,一個浪接一個浪涌過來。天色漸漸暗了,我把媽媽的事講給他聽,這些事情我從未給別人講起過,從來都是沉埋在心底。我以為我會很冷靜的,可是人說著說著就哭喊起來,童浩,童浩,你告訴我,為什么他拋棄我和媽媽?為什么?為什么?
童浩抱住渾身發抖的我,干凈而溫暖的手掌拭去我的淚,他滿眼都是疼惜。乖,不哭,不哭,啊……他溫柔地抱住我,下巴摩娑著我的頭發。這樣溫暖而寬闊的胸懷,是我19年來所不曾有的。我不想離開,可是我聽到自己在說,童浩,我要回學校了,我要學英語,不然,到了那個國家,我聽不懂別人的話怎么辦?迷了路怎么辦?找不到他怎么替媽媽討回公道?淚水又涌了出來。
童浩只是緊緊抱著我,一遍遍地說,你這個傻丫頭,你這個傻丫頭!都過去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3
第二天清晨,我抱著講義,匆匆走出宿舍樓。意外地,發現童浩站在對面大樹下。我走過去,童浩看著我的眼睛,眼神堅定地對我說,喬麥,做我女朋友,讓我來照顧你。
我望著面前這個男孩子,他的眼睛紅紅的,顯然昨晚沒睡好。這個面容清秀的男生,高高瘦瘦,并不魁梧,可他身上擁有我從未具有的東西——安全感。
童浩,我輕聲說,謝謝你。可我肩上有擔子,有未完成的事情。和我在一起,你會很累的。
喬麥,我一定會讓你快樂起來的,真正的,無憂無慮的快樂,你肩上的擔子,我們共同扛著。童浩說著,轉身離去。
我望著童浩離去的背影,有些發呆。
隨后的日子里,童浩下班后便來校園接我。我們去茶吧喝茶,海邊散步。有時去爬附近的小山。童浩是個很容易把快樂感染到身旁的人,我漸漸變得快樂起來,那種快樂是真正從心底發出來的,陽光明媚的那種,微笑常會顯現在我的臉上,而在以前這只是掩飾自己的一個工具而已。
常常在溫柔的夜風中,我和童浩坐在沙灘上。我已經可以非常平靜地聽童浩講起小時候的事了。童浩說得對,人不能總活在過去。Life will go on.
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持續下去。可是7月份的時候,童浩告訴我,公司要選派兩名優秀的員工去日本,他是其中之一。喬麥,只要2年,我便會回來。你會等我的,對嗎?童浩對我說。
日本女子可都是個個溫柔漂亮,有機會不要錯過哦!我飛快地看了他一眼。
喬麥,你這個小丫頭,小心眼!童浩擁我入懷,輕輕咬我耳朵。我的懷抱只是你一個人的,等我回來!
我不說話,只是抱緊他的腰,拼命地點頭。只是纏纏綿綿地吻他,熱烈地吻他。直到透不過氣,直到淚水縱橫了滿臉。
秋風乍起的時候,大鐵鳥載著童浩去了日本。為什么快樂的時光這般短暫?為什么又是出國?我會不會重復媽媽的故事?我驚恐地想,望著飛機成為小銀點,消逝在空中,我的心里早已滂沱成大雨。
4
落寞的日子一天又一天。沒有了童浩的日子,我又回到了從前,上課、翻譯材料、獨自去茶吧或海邊。不同的是,不再追求那些時尚的東西了。我穿牛仔褲、棉布襯衫。有時還去做家教,我讓自己又忙碌又疲憊,我拼命地攢錢。我始終記得媽媽說過的話,我要去美國,找那個人。
童浩曾一遍遍叮囑我,不要活在過去,恩怨讓它隨風而去!我當時答應了他,可我是個固執的人,我一定會問個明白。為媽媽,也是為了我自己。
一年過去了,大三暑假,就在我辦了旅游簽證,要去美國的時候,舅舅突然來到學校,神情特復雜地看著我,欲言又止,遞過來一個大信封,對我說,喏,你爸爸來的信。
我疑惑地接過來,那是一封來自美國的信,厚厚的一沓。其中有些居然是英文的資料,我看到標題竟是“遺產分配及公證”。密密麻麻的英文一條又一條,我又向下翻了幾頁,那是幾頁手稿,漢語寫的,有點歪歪斜斜的樣子。上面寫著:
小麥,我的女兒:
17年了,我在地球這端,背負著太多太多的罪過和遺憾,我不想讓它們隨我走進墳墓,在我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向你們懺悔。我不敢奢求你們的諒解,只希望靈魂能夠安寧而已。
整整17年的時光,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你媽媽和你。如果時光能夠倒流的話,我不會離開你們,哪怕漫漫終生在貧困或是在監獄中度過。可是,那也只是如果而已。
那時,我在化工廠做出納,工資微薄。盡管如此,我很愛這個家。可你媽媽當時疑心很大,見不得我和別的女人說話,總是盤根問底。下班晚回一會家,便會吵個沒完。我很壓抑。生活中惟一的亮色就是你,小麥,你小時候很可愛,很乖。十幾年過去了,每每閉上眼睛,都會浮現出你紅撲撲蘋果般的小臉蛋,又黑又亮的大眼。總是聽到你在叫,爸爸,爸爸。尤其是近來,總是這樣子,總感覺你就在附近。
當年,我在化工廠做出納時,辦公桌對面是廠子的會計。她比我大八歲,一個離婚的女子,很潑辣。我一直對她很敬畏。我從未想過自己的人生會和這樣一個女子有什么糾纏。可是造化弄人啊!有一次,廠領導宴請大家,她就坐在我旁邊。不知怎得,我喝醉了。更離奇的是,醒來后我發現自己居然在她家中。我很驚慌,膽怯地問她我有沒有欺負她。她卻火了,打了我一耳光,就哭了起來。可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這只是她自編自演的一場戲而已。
后來,回到廠子以后,我總是很愧疚,不敢看她。她卻沒事人的樣子,照常整理賬務。那時,國家剛剛撥了一筆款子,是用來為化工廠更換設備的。她做了假賬,迫使我開了單據,領走了錢。再后來,她軟硬相迫,我狠心拋棄了你們,落荒而逃……
小麥,告訴你這些,是因為我不想帶著這些罪惡和遺憾走進墳墓。現在說出來心里輕松多了。
我的日子已經不多了,疾病在困擾著我,靈魂更是折磨著我。現在把這段往事告訴你,心里已是輕松多了。這15萬美元留給你,或讀書或做事,由你決定。我知道金錢代替不了17年沒有父愛的日子,金錢更是無法安撫受傷的心靈,金錢也贖不了我的罪孽。但是,如果它能為你帶去些便利,讓你的生活舒適一些的話,我會好受些。
我想,我是永遠回不來了,命運注定我將客死他鄉,靈魂漂泊無依。人是不能犯錯誤的,否則你就要用一生的時間來償還,或者一生都不夠,永世永生!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走了。我的律師會把遺產公證郵寄給你。
對不起你的爸爸
看著這些信件,我心頭一片茫然。十七年來,一直在支撐我努力生活、拼搏下去的的理由忽然沒了,如同一個壯漢,為把面前的銅墻鐵壁推翻,時刻苦練,當他認為有足夠的力量打破它,揮拳過去時才發現,銅墻鐵壁只是一種虛幻,一片棉絮而已。
我身體一陣發軟,差點倒在地上。舅舅忙扶住我,拍拍我的肩膀。他嘆了口氣說,小麥,你一直是個堅強的孩子,勇敢些。
5
我沒有去領取那15萬美元,那是爸爸為以前犯下的錯誤而做出的賠償。作為他的女兒,在看到他那封懺悔信時,心里便忽然沒有了怨恨。生活總是在繼續。童浩的話一遍遍地響起。忽然地,我特別想念他。想念他溫柔的眼神和干干凈凈的笑容。
我打開我的E-mail,里面滿滿的是童浩的叮囑和愛戀。我何其有幸,遇到這樣一個男孩子。生活并沒拋棄我,反而是這般眷顧我。長久以來盤踞在我心頭的陰云散開了,生活充滿了陽光。活著真是一件幸福而美好的事!
每天我開開心心去上課,做家教,翻譯旅游美文。同學們驚詫于我的變化,問我何事這般開心,我笑而不答。更有意思的是,那家雜志社居然贊我文章風格變得比過去陽光了。
一年過去了,我到機場迎接從日本歸來的童浩。我穿著棉布襯衫、碎花裙。我看到童浩眼睛一亮,跑過來擁抱我。在童浩的懷里我笑靨如花,我聽到他問,丫頭,兩年不見你,竟變得如此明媚,鮮艷如花!
那只是因為兩年前那朵青澀沉寂的小花,在經歷了兩年風霜雨露和陽光的洗禮才得已如此!我在心底默默地回答。
花開的樣子,如此的沉寂而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