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傷的孩子可以從月亮里得到力量,變成天使。
她穿石榴紅的真絲襯衫,搭配雪白的長褲,是22歲的都市女子,從知名大學的外語系畢業之后,申請去偏僻的西部山區支教一年。
她想在層巒疊嶂的安靜的山里,給自己的青春蓋上一個綠色的、詩意的郵戳。
然而山里生活是艱苦閉塞的,她的好衣裳只能用渾濁的河水清洗,只能放在常常有昆蟲爬行的破舊的木柜里,只能穿給那些滿口方言、衣衫襤褸的孩子們看。她漸漸有些后悔。
恰在此時,她的班上出了大事。一個名叫青的13歲女孩,在放學路上突然暈倒,被送到醫院,居然確診已經懷孕4個月。“幼齡女在深山被強暴”的醒目標題,立刻成為地方媒體的頭條。
她對此非常震驚,回憶起青,只記得是沉默的,坐在教室角落眉眼低垂,仿佛終日被陰霾籠罩著。
次日,她走了三個小時山路,再搭乘了兩個小時的汽車,趕去縣城醫院看望青。醫院走廊上,青的父親蹲著,把臉深深埋在臂彎里。病房里,做完手術不久的青臉色蒼白如紙,被一大群陌生的探望者慰問著,始終不發一言。
青僅有的一點兒生氣,仿佛也已熄滅。
青出院后,她揣著打聽來的地址去青的家。山路崎嶇泥濘,她走得大汗淋漓,氣力不支,才抵達窩在山的皺褶里的那間小屋。
天色暗淡。女孩坐在泥跡斑斑的殘損的門檻上,只是發呆,一見她,就進屋把門關了。她站在搖搖欲墜的小木屋前,一遍一遍地問:“老師帶你回學校,好不好?”
她的詢問,跌落在嗚咽的冰冷的夜風里。
青的父親回來了,黑著臉膛把農具一扔,說:“孩子出了丑事,還說不出是誰干的,去學校不是丟人現眼?還讀什么書!”
門開了一掌寬的縫隙。青從門縫里看著她,平淡地說:“我不讀書了。”
下山時,天幾乎黑透了,在模糊的月光下,她不慎一腳踏空,重重摔在地上,腳踝生疼。但那并不及青注視她的眼神讓她疼痛。她突然哭了。
之后每個星期,她都去看望青,帶去《小王子》和《愛德華的奇妙之旅》,帶去白紙和12色水彩筆,帶去漂亮的白裙子和珍貴的巧克力。有時青出去了,她就坐在門前長等。青背著柴草回來了,她就幫著青卸擔子,全不在乎青的冷淡。
強暴者被抓住,已過半年。當晚,青站在浩大的夜風里,仰頭望著月亮。她與青并肩站著,輕聲說“我媽媽告訴我,受傷的孩子可以從月亮里得到力量,變成天使,你相信嗎?”
青冷冷地看一眼她,說:“那是騙你的,誰都不是天使。”
倒是青的父親感慨萬千,在門內絮絮說道“老師,娃的娘病死那年,娃才五歲。我脾氣不好,常打她,但她還是心疼人,每天給我做飯燒水。老師,娃是好娃啊……這輩子,娃還有指望嗎?”邊說,淚就從粗糙的大手間,淌了下來。
她牽著那只小小的手,下山了。在炎夏,那只小手依然冰涼。
到了學校,她先后懇請六年級的三個班主任收下青,都被拒絕了。
無論她在辦公室如何懇求,那三個人出于各自的考慮總不答應。她的憤怒和無奈無以復加,又怕辦公室外的孩子聽見,只好邁出了門。
剛看到青,她忽然覺得天旋地轉,雙腿一軟暈倒在地,失去知覺。
等她醒來,發現自己躺在縣醫院的病床上,她的父母也守候在旁。她依然握著青的右手,不,是青使勁握著她的。那雙原本冷漠的眼睛,滿是淚水,紅腫得幾乎睜不開。
她的母親說“你昏迷的這兩天,這孩子不肯離開你半步。聽說了你的病情,就哭到現在。”又哽咽道“你不能太過勞累,你又不是不知道,萬一…”她笑了:“我5歲就查出白血病,進出醫院多少回啊,不是好好活到現在?”
青哭得更厲害了,肩膀急劇地聳動,幾乎背過氣去。
那天下午,她的病情再度惡化,高燒不退,必須轉去省醫院。臨別前,青俯在她耳邊說:“老師,您是天使,我也會像您一樣。您一定要等到我變成天使的那一天。”她笑了,眼淚流了出來。
但這一次,她并不像從前那么幸運。在某個深夜,她永遠地閉上了眼睛。朗朗的月,照著她沉靜的臉,照著她石榴紅的襯衫。她仿佛只是睡了,或是累了,而將那雙小小的銀色的翅膀,贈予了月光下仰望的另一個孩子。
是的,受傷的孩子也是天使——她最后的青春的郵戳,永遠蓋在孩子的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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