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其實最難的不是說“不”,簡單地拒絕可以讓我們與是非劃清界限,但世間有些東西并非不左即右那樣黑白分明,唯有理解與寬容,才能彰顯出一份氣度與見識。
有一年,黃宗羲聽說錢謙益得了重病,就趕過來探望。此時,已近暮年的錢謙益顯得十分蒼老,聊過一些家常之后,他對黃宗羲說:“你來得正好,我有一事相求。”
原來一位姓顧的巡鹽御史求文三篇,一篇是為他父親寫墓志銘,另兩篇分別是一本詩集和一本莊子注釋的序言。這位巡鹽御史不差錢,三篇小文,潤筆千金。在明末,錢謙益的名氣很大,他曾官至禮部尚書,也是公認的文壇領袖。
不過,此時的錢謙益已經(jīng)不比當年,但高達千金的稿費很讓他動心,因為他被罷官回家后,失去了收入來源,只能靠著以前的名氣,賣文為生。雖然稿費標準不低,但隨著年紀越來越大,才思難再泉涌,這活兒干起來也越來越吃力。他想找人代筆,但又怕文采不足,有損自己的聲望,砸了自己的招牌。而此時的黃宗羲,成了送上門的救星。
黃宗羲得知讓他當“槍手”,躊躇半天,竟沒能答應下來,因為這事實在讓他不無顧慮。
論交情,黃宗羲與錢謙益沒的說。當年他四次參加科舉考試未中,卻得到錢謙益的賞識,兩人遂成忘年之交。黃宗羲科場失意,醉心學術,家里的書讀完了,四處求借抄書。錢謙益家里有座著名的藏書樓,名曰絳云樓,藏書十分豐富。黃宗羲常來他家里看書,每次他來的時候,錢謙益都好吃好喝招待,極其熱情。有一天晚上,黃宗羲將要睡覺時,錢謙益打著燈籠敲開他的房門,送來一些銀兩。在人家住,看人家書,不僅不要錢,還給自己錢,弄得黃宗羲很不好意思。錢謙益說:“你就別客氣了,這是賤內(nèi)的主意。”錢謙益的夫人,就是名冠秦淮河畔的柳如是。她不僅才貌雙全,而且很有見識,對天下才士極為愛惜,所以有意資助,也為錢謙益約一個晚年看書的伙伴。
就這份情誼來說,給朋友當回槍手也沒什么,可問題在于錢謙益后來的人品飽受詬病與質(zhì)疑。他們生活在一個改朝換代的動蕩年代,清軍入關,明朝滅亡。在傳統(tǒng)的觀念里,為國殉難,不做貳臣,是當時士人不二的選擇。可這事對于錢謙益就有些難。
1445年,南明覆亡之時,柳如是勸錢謙益取義成仁,自殺殉國。于是,錢謙益效仿屈原自沉以明志,事前還通知了不少親戚朋友。結(jié)果觀眾來了不少,主角錢謙益卻在船上猶豫了很久,用手探了探水,說:“冷極奈何!”水太涼了,終究沒敢死。在表演過這場自殺的行為藝術之后,錢謙益跪降南下的清軍統(tǒng)帥多鐸,到北京無限風光地做起了清朝官。
錢謙益的失節(jié)受到了士林人士的非議,黃宗羲當然也很不贊成,但他比別人更多了一份理解和理性,畢竟在那個天崩地裂的時代,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不能簡單地以“忠奸”來劃分選擇活下來的人。但現(xiàn)在,錢謙益讓他捉刀代筆,黃宗羲卻不能不有所忌憚了,這正是他猶豫的原因。
錢謙益顯然看出了黃宗羲的為難,但他并不死心,就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他借故把黃宗羲引進自己的書房,出去時順便把房門加上了一把鎖,意思再明白不過了,要出來,文章就是鑰匙。黃宗羲無計可施,只得屈就。好在寫三篇文章對“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黃宗羲來說不過小菜一碟,幾個時辰就輕松搞定了。
錢謙益看了黃宗羲寫的文章,大為嘆服,特意把兒子叫到床前,指著黃宗羲囑咐說:“只有太沖先生深知我的心意,我死后的墓志銘不托他人,一定得由太沖先生代勞。”不過幸運的是,錢謙益死后,他兒子早把老爸的囑托忘在了腦后,另請了他人。黃宗羲得知后,暗自慶幸,如釋重負地說:“使余得免是非,幸也。”
在歷史上,黃宗羲是個風骨凜然、氣節(jié)高堅的人,但他并未因此而拿起道德的標桿,用自己的標準要求別人,對錢謙益始終以子侄輩之禮相待,為此留下了一段文壇佳話。
人生其實最難的不是說“不”,簡單地拒絕可以讓我們與是非劃清界限,但世間有些東西并非不左即右那樣黑白分明,唯有理解與寬容,才能彰顯出一份氣度與見識。而這,正是我們這個社會所需要的溫暖的催化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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