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母親,一直是有距離的。母親不是那種溫柔細致的女人,粗糙,邋遢,織不出漂亮的毛衣,說話總像跟人吵架,甚至收拾不好那個小小的廚房。
這些都還不算,她最厭煩的,是母親的夢話。母親嗜睡,一睡必說夢話。或激烈地爭吵,或憤怒地訓斥,或絕望地哭泣,偶爾,也會開懷大笑。母親說夢話時的聲音與白天不同,尖細,凄厲,帶著顫音,在靜夜里聽來,常令她心驚肉跳。從開始記事起,她就常常被母親的夢話驚醒,所以很小的時候,她就開始一個人睡。但是那套老房子的隔音不好,睡到半夜,仍然會被母親的聲音驚醒。醒后就睜大著眼睛望著漆黑的天花板,無邊際的恐懼像黑沉沉的山一樣壓過來,讓她無處可逃。
她不明白,自己的媽媽為什么和別人的不一樣呢?像同學小然的媽媽,她會給小然梳漂亮的辮子,穿潔白的公主裙,她家的廚房明亮干凈而溫暖,小然媽媽系著白底碎花的圍裙在廚房里輕手輕腳走來走去的樣子,簡直令她癡迷。有一天晚上下雨,她和小然一起睡覺。臨睡覺前,她看見小然媽媽在小然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才輕悄悄地走了出去。那一刻,她的心,仿佛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她把臉蒙在被子里,淚水悄悄地流了出來。
她并不奢望母親能像小然的媽媽一樣,只是想,如果聽不到母親的夢話,該有多幸福啊!
她開始想方設法地躲避母親,中學時便開始在學校住宿,盡管她家和學校只隔著一條街。高考前,她不顧父母的阻攔,所有的志愿都填了離家千里之外的學校。讀大學后,她很少回家,打電話回去,母親接了,簡單的幾句問候外,她便陷入沉默,直到母親嘆息著,換了父親來接。
其實那時候,母親已經改變了許多。父親告訴她:為了她喜歡喝的排骨皮蛋粥,母親問了好多人,把需要的調料和步驟用本子記下來,回來一個人躲在廚房,一熬就是一個下午。大學第二年,她收到父親寄來的包裹。打開,里面是一雙毛線織的拖鞋。是小雞的絨毛一樣鮮嫩的顏色,手工稍顯粗糙,厚厚的鞋底,她試了一下,腳放進去很舒服妥帖。父親在信里說,這雙鞋是你媽織的東西中最好的一雙了,還有很多廢品在家里放著。
大三那年冬天,她因為感冒引發了肺炎。一個人躺在醫院里,她想家,想父親。電話打回去,隔天,竟是母親風塵仆仆地來了。母親剛推開門,她的第一句話就問:“我爸呢?”母親尷尬地站在門口,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說:“你爸單位里請不下假來,所以……”
母親的話還沒說完,她的臉已硬生生地扭到窗外。她想,為什么母親要來呢?晚上睡覺怎么辦?母親的夢話,把別人都吵醒了,多難堪啊。
因為護士輸液時幾次都沒把針頭扎進血管,母親幾乎和那個護士吵起來;母親把削掉的蘋果皮扔了一地,和同病房的人扯閑話,聲音仍然那么響……一整天,她心煩意亂。
晚上,她一直不敢睡,她想,如果母親說夢話了,她就馬上叫醒她。但是母親也一直沒有睡,后來,她便睡著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時不見母親。同病房的阿姨說:“你昨天晚上怎么了?不停地說夢話,你媽一宿都沒睡,一直守著你,還不住地跟我們解釋,說你小時候受了驚嚇落下的毛病……”
她站起來,從窗口看到母親提著飯盒匆匆地往醫院趕,陽光下,母親一頭白發亮亮地刺她的眼,突然地,淚就再也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