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父親面前唯一嬌憨的表現,就是下班進家門后,端起父親早就泡好的茶,一口氣喝到底,然后用眼睛瞟著父親,得意地往桌上一放。父親就很配合地假裝不滿,說:“看你咯,把茶喝得精干的,又不對起,等下要喝又沒有。”父親說完,又起身去幫母親給茶續水。
母親一生最不喜歡照相,一發現鏡頭對著她,就總用手遮著臉,半羞半笑地說:“丑死了,照什么。”老年,她卻極愛給父親照相。她覺得父親真是長得好,年輕時眉目俊朗,英氣逼人,老了面目清和,風度從容優雅。她說了一句恐怕是她這輩子說過的最有文化的話:“你爸爸現在有出塵之姿。”這話說得極好,卻常被我們拿來調侃她:“媽媽好有文化啊。”我們拿母親打趣,她從來不惱。我們家,母親的學歷最低。我的外公在新中國成立前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地主,鄉里廣有良田,城里還有藥號。但外公最為驕傲的卻是家族里出了幾個讀書人,據說老家誰都知道“彭家大屋”“彭葆元堂”,外公家還曾有過御賜的匾額。后來,外公差一點被斗死,財產被分掉。母親那時剛剛初中畢業,便失學了。已在大學當教員的二哥把她接到長沙,供她讀了一個郵電學校。母親19歲時,在長沙市郵電局當了話務員。
父親這樣描述第一次見到母親時的樣子:“你們的媽媽,那時候好姿勢呢,穿一件白底帶小紅點的連衣裙,一雙紅皮鞋。長辮子,頭發黑得照人眼睛。”母親皮膚白晳,身段苗條,一直到現在,74歲還像少女一樣體態輕盈。母親卻自認為長得丑,不愿意聽人家說她的兒孫們長得像她。她說:“莫講長得像我,他們不高興。”可是,父親晚年最津津樂道的便是,他跟母親一起出去,別人怎樣夸獎母親衣服穿得“姿勢”,頭發如何盤得好看。長沙人夸女人有氣質、有風韻,喜歡用“姿勢”這個詞。“好姿勢”是父親最喜歡用來形容母親的詞。
父親30歲時第一次見到母親,請她看刀美蘭的舞蹈晚會。當時父親是解放軍的大尉。部隊里實行嚴格的等級制,只有營級以上干部才能談戀愛。母親那年剛20歲,已入了黨,無憂無慮,快樂得像一只小鳥。母親初一看到父親,心想:“好黑,像一個印度人。”又想,“好老,大了我10歲。”可是,她很快嫁給了他,不久又放棄自己的職業,當了隨軍家屬,跟著父親不停地遷徙換防。每個地方住個一年半載,好不容易熟悉了環境,就又走了。我最早的記憶就是在漆黑的夜里,母親抱著我擠在軍用卡車里顛簸,黑暗中聽到大人們壓低聲音說話,聞到車里各種奇怪的味道。因為部隊保密,連母親都不知道自己將要去什么地方。她也習慣了這種生活,早上起來不知道晚上會在哪里睡覺。
1968年,父親被隔離審查,3年沒有回家。母親帶著我們兄妹3人在桂林生活。我和妹妹小,對父親長久不回家渾然不覺,哥哥大一些,問母親:“爸爸為什么還不回家來?”母親回答:“爸爸出差了。”哥哥自言自語長嘆一口氣說:“爸爸出差這么長時間啊。”不久,我們家被抄,家里的書全部被丟到院子中間,一把火燒掉。母親很平靜,把我們3個護在身后,站在火堆邊看書頁在火中翻卷、變黑、成灰。后來我們才知道,母親把父親最珍愛的一套書早早地藏了起來,那是1914年上海石印版的《紅樓夢》,王希廉、蝶薌仙史的增評加批圖說本。母親很聰明,給這套書用藍布做了一個封套,就這樣被我們帶到父親下放的農場。我們住的是茅草屋頂的土磚屋,這套《紅樓夢》就安全地放在土墻邊的小藤書架上。我在小學五年級時,一點一點地把它偷看完了。
父親被隔離審查的那3年是我們家最艱難的日子。母親被逼著與父親離婚,離婚申請書都幫她寫好了,只等她簽名。母親流著淚,輕聲說:“我們是一家人,死都要死在一起。”父親后來被下放農場勞動改造,母親松了一口氣,帶著我們兄妹3人陪父親一道,先坐火車,又坐汽車,再轉馬車,到了一個農場的生產隊。
父親勞動改造那幾年,母親在我們心中就是“仙女”。她是黨員,又沒有政治錯誤,被分配在分場場部工作,工資照發。母親很快交了許多朋友,不知從什么地方弄來各種稀罕的食物,讓我們吃得極好。有一次,母親喊哥哥和我一起從分場抬回一副完整的豬骨架,從豬頭一直到豬尾巴。那是6月的一個傍晚,兩個小孩一個抬豬頭一個抬豬尾,走在小河堤上。星星一個一個從顏色越來越深的天空中跳出來,我們默默地走。小河堤兩旁有不少野墳,天漸漸黑透后,星星越來越亮,野墳上開始閃起一朵朵幽綠幽綠的鬼火。人走過帶動空氣流動,鬼火好像也跟著我們走。我們不知怎么的,也并不害怕。那幾年,我們吃過各種野味和河鮮。母親說我們還吃過河豚,是爸爸做的。這些我不大記得了,但我記得吃天上飛的東西時,總不時吃出幾粒鐵砂,那是打飛禽時用的子彈。
父親和母親很恩愛。母親并沒有顯出是比父親小10歲的嬌妻,相反,她不但時時照顧父親,在他艱難的時候陪伴、支持他,甚至在他被人欺負的時候還保護他。母親在父親面前唯一嬌憨的表現,就是下班進家門后,端起父親早就泡好的茶,一口氣喝到底,然后用眼睛瞟著父親,得意地往桌上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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