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早立秋。才8月,就有涼意漸生。我坐大姐的車,一路聊天,說到現(xiàn)在人到中年,不開空調(diào)熱,開了關(guān)節(jié)又隱隱作痛。大姐抱怨,現(xiàn)在在空調(diào)房里得穿羽絨護膝。我倆不免懷懷舊:當年那些全城40度的日子,都是干捱過去的,有個吊扇都念阿彌陀佛——還老停電。終于裝上空調(diào),心情跟龍須溝人民得解放似的。就一間房有空調(diào),全家人都聚在里面,每晚關(guān)門關(guān)窗,冷空氣清得似有禪意。我們?nèi)忝茫吵臭[鬧,如擠在一個窩里的小鼴鼠……
大姐說:“那時,爸每晚都睡門外。”我吃一驚:為什么?大姐說:睡不下呀。我們?nèi)齻€,加上媽,四個女的,兩個睡床,兩個睡地上,哪里還有位置?“那爸睡哪里?”大姐沒什么特別的表情:“就睡門口呀。他說門縫下面還能漏一點點冷氣,而且旁邊是廁所,開門開窗晚上也有涼氣。他總是說:‘很涼快很涼快。’”
這確實是我爸的口氣。他總是這么興致勃勃,萬事皆好。騎車為住讀的我送被褥,一頭大汗,卻告訴我:“好久沒鍛煉,騎車好舒服的。”把所有不舍得扔的剩飯剩菜都混在一起,熱一熱吃掉,笑瞇瞇跟我們說:“以前這在農(nóng)村,要紅白喜事才吃得到,多少種菜多少種滋味呀,真的特別好吃。”
但爸睡在門外,我真的完全記不起來了。我記得那臺唯一的空調(diào),裝在主臥室里。為怕跳閘,電腦電視絕對不開,日光燈只留一盞。
此刻,我關(guān)閉了腦海中的燈,任它幽暗一片。我輕輕走進記憶,一個一個尋找我的家人。
我看到我自己,坐在小馬扎上,筆記本攤在方凳上,奮筆疾書,寫著寫著,要停下來甩甩手腕。在寫什么?實在看不清。夜很深了,他們都睡了,大燈關(guān)了,臺燈發(fā)出微微的暈黃。
看到二姐,彼時還是住院醫(yī)生,忙,累,連軸轉(zhuǎn),忽然間,最難應付的生死成為家常便飯。她要上長白班、大夜班、24小時班,一回家總在補覺,仿佛睡到地老天荒也補不回來。
看到大姐,她也才進銀行沒多久,從柜員開始,練的全是手工活:打算盤、點鈔……她還教過我。我手笨,總一失手,模擬鈔票滿天亂飛。后來她戀愛了,又開始孜孜不倦地打毛衣,一件玫瑰紅色棒針的,給自己;一件深藍細毛衣的,給了后來的姐夫。
看到我媽。她永遠是最辛苦的人,白天太勞累,晚上總早睡,發(fā)出均勻的小小鼾聲。
我靜靜站在這橫七豎八一屋子人中,看了好幾遍,確實,沒有看到父親。
現(xiàn)在,家里買了大房子,也裝了中央空調(diào)。我們?nèi)忝枚奸L大。但父親,卻不在場。他已去世快10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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