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確親歷了一場躲衛星的鬧劇,歷歷如在昨日。我們的人民,除了會放衛星,也會躲衛星。正如使矛的人,另一只手定然持了盾。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何如?
一個不改愚昧的民族,難保不復寫前朝墮亡的句點,遑論復興。
盛夏的石頭沖,在昏昏欲睡的困乏中聽到一個份外醒神的消息,猶如咬了一顆似熟非熟的酸李子,冷不防打一個顫。聽說有衛星要從天上墮下來,會砸中誰說不準,反正砸中誰算誰。
起初石頭沖的人們是不信的。天上墮元寶怎么不砸中我?墮個衛星就砸得中我,撞到鬼了。該砍柴砍柴,該擔水擔水。墮衛星,關我么子事?
流言如冬至后的冷風,越吹越起勁。大富家嫁到沖外面的二女兒帶著男人兒子一路急急回到娘家。么子?你們還不曉得?要墮衛星了!外面早就煮開了一鍋水,你們還不曉得!要墮衛星了!我們就是回沖里來躲一躲的。二妹子回到家就宣揚了起來。
他墮他的,關你么子事?大富一面抽著喇叭卷一面淡淡地說。哎呀呀老爹你還不知道衛星的厲害,聽講墮下來要是砸到了,莫說一個石頭沖,十個石頭沖都要砸沒了!
講鬼話!又不是墮原子彈,那樣厲害。大富把煙屁股丟到地上,用腳踩兩踩。哎呀你還不信?外面早這樣說了,好多人都到沖里親威家來了你又不是看不到。
大富婆娘從堂屋出來,聽罷怯怯地問,二妹子,是真的呀?當然啦,我二妹子么子時候講過假話。
關于墮衛星,是不是真的,不知道。沖里這么多山圍著,總不太要緊的吧。只是來沖里的人越來越多,也有人開始往更深的山里走。
老光從外地回來了。老光是村里的活躍分子,最早穿西裝的人,經常跑外地,見多識廣。老光把西裝脫下搭在手臂上,對大家說,都講墮衛星墮衛星,都是造謠的你們曉得不?你們也信這個。哪里是墮衛星呀,我聽講是美國往中國打導彈!導彈是個么子曉得不?不曉得。導彈就是個大炸彈,跟原子彈樣的。原子彈墮下來,一百個石頭沖都能炸成個大塘窟!走都走不脫!
娘老子!一百個石頭沖都能炸成個大塘窟,那還能留下人渣渣?老光見得多識得廣,大抵是沒有錯的。活命還是要緊,走得脫走不脫也要走一下。沖里人開始慌了。
危機籠罩著石頭沖。人們開始寢食不安。娘賣麻屁!簡生惡狠狠地罵道,美國佬想要扔導彈,也要等我把家里的老母雞吃了!簡生把家里生蛋的母雞殺了,準備好好吃一頓打個牙祭,卻發現兒子高石不見了。
高石曾是沖里最聰明的孩子,三歲就開始識字,讀過私塾的公公教他《三字經》,教他《論語》,教他朱雀橋邊野草花,教他大江東去浪淘盡……。到上學時他已經能背好多大人們都不曉得的句子,認得一千多字。每次考試不用問,第一名總是他的。然而有一天高石得了腦膜炎,把腦袋燒壞了,從此變成了最傻的孩子,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得了。
高石大我兩歲,我們兩個玩得到一起。他還沒傻時,經常與我到山后水庫盡頭的石拱橋上去玩。石頭沖山后碧綠的水庫被高聳的青山環繞,水是泌脾的碧泠,山是怡神的綠翠。沿著水庫往里走,環繞的青山轉個彎,便是溪水宛延而來的入口,一架石拱橋悠然橫臥,橋頭的蔥翠掩映著橋身的黛青一齊倒影在水面。拱橋上方二十步,陡然一襲白練轟鳴不絕。我和高石常走來這橋上,把頭升出去,看橋下的倒影。或一起聽那瀑布的轟鳴,揚臉迎那飄濺過來的水霧。若是遇了好天氣,遠遠便能看到奇幻莫測的彩虹如潛龍出淵般騰起于瀑布前,仿佛通往天國的彩橋,與石拱橋交相輝映。那是我們最向往的景致。
宣統三年。高石指著橋頭的碑文說。宣統三年是哪年,去年?前年?大前年?我搞不清楚。高石搖搖頭說,不曉得,我回去問公公。
恐懼籠罩著石頭沖。這天夜里,人們終于感覺衛星或者導彈就快墮下來,好幾天了,就像人們內急了也會忍不住快要墮下來一樣。半夜,人們陸續上路。我被鼎沸的人聲吵醒,從床上爬起來,媽,做么子呀,外面捉賊嗎?媽媽在灶前說,捉你個鬼腦殼!大家都躲衛星去了,我煮了幾個苕,要熟了。快起來我們也和大家一起往山里走。
山路崎嶇。我們一會兒鉆到山洞躲躲,一會兒趴到崖下躲躲。因為人們一會兒聽說十點鐘墮下來,一會兒聽說十二點會墮下來,一會兒又聽說一點鐘才墮下來。耳朵長的人說政府的人早已經拿了對講機在山頭觀察情況。觀察有個屁用!老光坐在一塊石咀上歇腳,導彈墮下來一百個石頭沖都炸成個大塘窟!走也走不脫!怕死也沒得用。旁邊人聽了哂笑起來,走不脫你還走個屁呀。我是懶得走呀,我怕死嗎,我哪里會怕!那是我娘老子和婆娘要我走呀!我有么子辦法。老光爭辯道。
好久。
鳥們全然不知要墮衛星,依然歡唱。墮衛星對它們來說不算什么,它們自己也時不時在飛行過程中根據需要墮幾顆小衛星。
太陽眼看著就要西斜,就在山里的露水里過夜嗎?興凡婆娘突然想起自家豬圈里的豬一天沒喂了,餓瘦了一斤可是一兩塊錢呢。于是慢慢起來,扯著興凡要回家喂豬。興凡說,你不怕炸死呀?興凡婆娘不管不顧地說,要炸的話,一百個石頭沖!你走得脫的么?反正在家里也是個死,在這里也是個死,不如死在家里了。
仿佛喝醉酒的人猛然被澆了一頭涼水。想想家里的豬呀雞呀,想想走也是走不脫的,人們漸漸硬起了心板。娘賣麻屁!茅廁兩邊安,左右不就是個死么。慢慢的人群便又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了。
山路崎嶇。又回到了瀑布下的石拱橋。這里已聚了好多人。這兩天一直沒見的村主任突然來了……啊,你們呀,聽到風就是雨,啊,這個謠言能信嗎?分明是國家放衛星后的火箭殼殼,是吧,就被說成衛星了,衛星那么金貴,啊,放上去不容易,輕易能讓墮下來嗎?啊,還講成是導彈,真是亂彈琴嘛!我講,啊,簡生婆娘啊,莫哭了,人死都死了,哭也沒得用的了,啊……
我蠻遠就看到他在這個橋上要抓么子東西,高石嬸娘一邊攙著高石媽媽一邊用嘶啞的嗓音訴說,我蠻遠就看到的,他抓了幾下沒抓到,一腳就滑到橋下去了,橋下水好深呀,我走都走不贏,走到這里看不到了,看不到了。等救上來都沒得氣了……高石嬸娘說著用手指了指橋頭。順著她的手望去,我看到了橋頭那幾個字,宣統三年,旁邊是個腳底打滑的痕跡。
躺在竹席下的是高石么?前兩天還看到他在路上對我憨憨地笑喊,墮衛星呀墮衛星,砸到你呀砸到我!怎么今天就躺到竹席下去了呢?竹席一端露出一只腳,被水泡得白晃晃的,叉開腳指頭,仿佛在對我笑,又仿佛在對每一個人笑。一股恐懼夾雜著凄涼襲來,我不敢看,急忙扭頭。瀑布的前頭,一條出水升騰的龍一般的彩虹,把石拱橋像大環套小環般套住。我突然明白,高石要抓么子東西了。
突然人群聽到呼的一聲長嘯,一個船一樣的東西擦著山頂就過去了,后面一抹煙跡,像極被拉直了的虹,灰暗瓦青的,火燎過一般。老光喊聲導彈,臉色慘白癱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