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丈夫離婚那年，是我有生以來最晦暗的一年。法院判決時，5歲的兒子判給了丈夫，理由很簡單我剛剛下崗，根本沒有能力撫養(yǎng)他。

一夜工夫，我就什么都沒有了。我不敢回娘家，因為我的事，我已經(jīng)幾次惹怒了暴躁而倔強的父親。父親當(dāng)初反對我和他結(jié)婚，我偏偏結(jié)了；父親后來反對我和他離婚，我硬是離了；父親反對我和他爭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我也沒爭來，但得到他的允許，讓孩子暫時歸我撫養(yǎng)。最后一次見到父親時，父親用手指著我大罵：“你要是養(yǎng)這個小崽子，就別吃我家的飯自己還不知道咋活呢，還帶個累贅！”

我花150元租了個臨時的小鐵皮房，開起干洗店。鐵皮房四面透風(fēng)，每天早晨睜開眼，看到鐵皮房接縫處透進(jìn)的光亮，我就知道天亮了。我和兒子蜷縮在鐵皮房里，等生意上門。那個冬天真難熬，冷、餓，經(jīng)常沒錢交房租，每天不是烤餅就是面條，吃得兒子的臉一點兒血色都沒有。

好不容易到了春天。這期間，我一次也沒回過娘家，父親也一次沒來看過我，他還在生我的氣。

一天，媽偷偷來看我，一看我和兒子上午10點才吃早飯，而且是烤餅就開水，媽的眼淚就落了下來。媽說：“走，回家，媽給你做頓熱乎飯。別怕碰若你爸，他天天這個點兒去公園看人下棋，不在家。”

媽做的面條兒子吃了三小碗：里面有荷包蛋、菠菜、西紅柿。媽看著外孫狼吞虎咽的樣子，眼淚撲簌簌往下流：“以后天天9點半來家吃飯，不來，我就做好給你送去。”

從那以后，我天天9點半領(lǐng)著兒子去娘家吃飯，每次都沒有遇見父親。有時，我的自尊心禁止我去，可看到兒子漸漸紅潤的小臉，我又不忍心苦了兒子。

有一天，天下大雨，我想，父親一定會呆在家里，就沒領(lǐng)兒子去。兒子哭著鬧著非要吃姥姥做的飯。我給他做的飯他一口也不吃，鬧得我實在沒辦法，只好領(lǐng)著他來到媽家的樓下。剛到樓下，就見媽站在陽臺上張望，見到我們，媽打手勢讓我們趕緊上樓，爸沒在家。媽說：“那老頭子走慣了，在家坐不住，又去公園了。以后下雨天你也來吧，估計不會碰到他。”

吃過飯，領(lǐng)兒子往回趕時，我忽然很想看看父親自從離婚到現(xiàn)在，我還沒見過他。

隔著公園的鐵柵欄，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一個老人在雨幕中撐傘獨自漫步，顯得那么孤單，那么寂寞。“姥爺！”兒子脫口喊出來。我想轉(zhuǎn)身走開，父親卻已經(jīng)朝這邊走來。我不知道怎么開口，眼淚卻流了出來。父親走到我跟前，用少有的溫和語氣說：“以后回家吃飯別躲躲藏藏的，害得我下大雨都得出來”

霉月餅

弦子

二十多年前，月餅還是過中秋時才得一見的稀罕物。

那一年我初中畢業(yè)，我考上了沛縣師范學(xué)校。中秋節(jié)，學(xué)校里每個學(xué)生發(fā)兩塊月餅，方形，廣式的，五仁餡。我是第一次見到五仁月餅，而以往只見過砂糖餡的。本來以我的饞嘴，兩口就可解決掉了，但我只吃了一塊。留一塊，給我的母親。

母親對我一貫嚴(yán)厲，我因調(diào)皮從小挨打無數(shù)，再加上村里人開玩笑說我是從南方要來的，而非母親親生的，以致很長一段時間，我對母愛深存疑慮。父親也曾說，你這樣打孩子，別指望他們長大孝順你。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終于明白母親望子成龍的苦心。

將那塊月餅包好，放在墻上的書洞里，月底帶了回家。

“媽，這月餅是五仁的，你沒吃過吧！回想起當(dāng)初我夸張地把月餅遞給母親的情景，很汗顏，因那夸張里面有孝心，也有表演孝心的成分。母親果然有不出我之所料的驚喜。但當(dāng)包裝紙一層層打開，那塊月餅呈現(xiàn)出來的時候，我驚呆了：歷時近一個月后，那塊月餅已變質(zhì)，生出了許多黑綠的霉斑。

父親建議把月餅丟掉，母親卻不愿意，她說把皮去掉，蒸一下還是可以吃的。

晚飯的時候，我看見了那塊月餅，在一堆饃饃中間。由于揭去了皮，它的表面很不規(guī)則，但仍然是香的。它的香味從饃饃的氣味中透出來，被小弟準(zhǔn)確地捕捉到了。但母親只掰了一角給小弟，小弟放在嘴里，嚼一嚼，鼻子眼睛立即都變了形，”呸“的一口吐在地上。母親說：這孩子。然后，她就細(xì)嚼剩下的月餅。

我留意母親吃月餅的樣子，滿臉歡欣，沒有一點痛苦的感覺。

當(dāng)晚，睡到半夜，我被父母房間的動靜驚醒。原來，母親拉肚子，剛從廁所回來，正是那塊月餅惹的禍。我還聽見父親的數(shù)落叫你別吃，你偏吃。隔了一會兒，母親說，孩子大老遠(yuǎn)拿來的，咋能不吃呢。接著，她還責(zé)備自己說：吃了幾十年霉白芋干子，從沒鬧過肚子，才剛吃了幾年好飯，肚子倒嬌貴了，一點霉東西也降不住了。

被窩里，我的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不久，我拿月餅孝敬母親的事在村里傳開了。母親每每向她遇到的人說五仁的，你們沒吃過吧，里面有核桃、花生擱了一個多月，還是好吃。然后在村人的羨慕和贊譽中她滿足地微笑著。

她把霉變一節(jié)略去了。沒人知道，她敘述的是一塊發(fā)了霉的月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