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親的人能夠一起活著
上午開完會,發現手機上有12個未接來電,都是父母的。我的心驟然一緊,電話回過去,母親號啕大哭。哥哥的檢查結果出來了尿毒癥。我的整個身體都像浸在福爾馬林液中,電話打完,全身已蒼白僵硬。
大我八歲的哥哥當年為了供我讀書,自己中專畢業就進了國企,娶了個本本分分的女子過著市井庸常的生活。我比較有出息,研究生畢業后謀得了這份不錯的職業,嫁給同樣的職場精英袁同,現在有了兩歲的女兒。日子,在車水馬龍的喧囂中推進。這個消息像生命里的一個驚雷,令我恍然感到周遭的一切如同虛幻。
什么能救哥哥的命?除了靠透析維持生命,只有等待腎源。好心的醫生提醒我們,需要換腎的患者要排隊等腎,能輪到我們頭上又配型成功的幾率非常微茫。
還有一條路可走,就是親人捐腎。二老爭先恐后地去抽血配型。他們竭力阻止我參與。爸信心滿滿地說最好他的能配上,他身體好。媽說她年輕,女人的壽命更長,她捐腎就跟我爸的生命步伐一致了我摟著十歲的侄女坐在外面,眼淚一次又一次不能抑制地淌下來。
幾天后配型結果出來,兩人都失敗了,嫂子又跟他血型不合,全家人瞬間崩盤。得到這個消息,我心中五味雜陳不是還有我嗎?
這一次,大家沒有再全力阻止我。我瞞著袁同去做了配型。三天后,我被通知六個點全部與哥哥吻合。拿到結果,我和父母抱頭痛哭,哥哥有救了!
捐腎是大事,不得不跟袁同商量。不料他一下子跳起來:你開什么玩笑?如果你哥要用錢,只要我們拿得出,多少錢都給。可這事兒不行!
為什么?我有些惱火。他沒有看到我的父母爭著搶著要捐腎的情形,他沒有聽到侄女撕心裂肺的哭聲,他也不會體會小時候哥哥用工資給我買鋼筆、花裙子,省吃儉用的那份親情。我不求他感同身受,可用一顆腎換一條命,于情于理都不為過啊。
袁同也態度堅決:我爸有個同事給自己小孩子捐了腎,人才40歲,虛弱得連樓梯都下不了!你如果捐腎就要休息兩年以上,以后也會體力不支,公司鐵定開除你!你現在不光是娘家的人了,你是屬于我們這個家的,你有我、有孩子,有你自己的人生
我的每一個毛孔都豎了起來。他的理由再多再豐滿,我只信一條,生命至上。我什么都聽不進。
晚上去醫院看望哥哥,他迷迷糊糊地抓住我的手說:那事不行。我是快要死的人了,不能連累你。嫂子也忐忑地看著我:小袁知道嗎?
我一抬臉看到她心急如焚的目光,只得淺淺應了一聲:他知道。他不干涉我。嫂子如釋重負。
不一會兒爸媽買飯上來,都問我袁同的態度。我撒了謊,當然,他們不相信,因為從我做配型到今天,袁同都沒有到醫院來過。
媽媽說:孩子,這是大事,你得跟家人商量好。
曾經父母和哥哥是我最親愛的家人,可是為什么,當命運的劫難呼嘯來襲,我卻再不能理所應當地和他們手挽著手共同擔當?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有了其他的家人,莫名其妙改變了隸屬?
我們分成了兩個世界
哥哥很快撐不下去了。半個月后,他被下達了病危通知書。換腎一事刻不容緩,我和嫂子重新聯系了醫院。捐腎要家屬簽字,我們騙醫生我離異,手術簽字由我父母來簽。
一家人連哄帶騙把哥哥轉院過去。那個陽光靜好的下午,我們初步確定了手術時間。我看著哥哥在白色床單上靜靜睡著,忽然有種莫名感動。生命是這樣無常,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留住你想留下的人。
傍晚時分,忽然病房外吵吵嚷嚷,我一下聽出來是袁同。他抱著女兒在外面沖我父母暴跳如雷:q我就知道她瞞著我!看到我,他拽起我就走,同時在走廊里大聲喧嘩:這是我老婆,沒我簽字,我看誰敢割她的腎!女兒哇哇大哭,我也氣急敗壞。推推搡搡到電梯口,女兒忽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叫我抱。我一接過來,她的小手臂把我緊緊勒住,生怕我飛了。袁同的聲音忽然低了八度:你要是真捐了腎,至少要少活20年,你對得起孩子嗎?對得起我嗎?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誰來負責?我驚詫地看他,這才發現他剛才的囂張氣焰竟然全部是在作秀。是的,他害怕。他在哀求我。他的自私是因為他愛我。
父母慢慢走了過來,媽媽的淚痕未干,一說話眼淚又涌了出來:你們回去吧
我們都說不出話來。我還是不肯走,但是剛才袁同一瞬間的哀涼,使得我準備和他魚死網破的沖動瞬間熄滅了。我遠遠看一眼靠在病房門邊上的嫂子,能夠感到和她同樣萬箭穿心。
電梯叮的一聲到了,媽媽推了我一把,讓我走。我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踉踉蹌蹌地被老公拉著、被媽媽推著進了電梯。電梯門輕輕合上,像是把我們分成了兩個世界。z愛你的人都希望你好好的z
我從醫院被揪回來到晚上,六個小時了,父母和嫂子都沒有打電話來。我能想象到他們的左右為難,甚至連問一下情況都不敢。
夜里我把電話打過去,我問媽媽:如果病的是袁同,我也會給他一顆腎。你們會允許嗎?媽媽沉默了半晌,問我:你要聽實話嗎?
我猶豫了,因為我已經知道了答案:算了。她哽咽著說:愛你的人都希望你好好的。我們理解他。
我掙扎著,揪著一顆心,安慰她:我會作最后的努力,盡可能做通他的工作。媽媽沉默了一會兒,哭出聲來:孩子,算了。
隨后袁同拿了20萬給嫂子,并四處聯系腎源。那段時間我們一直在奔波,但是,毫無結果。
荷花開滿池的六月,哥哥沒能挺下來。我哭暈在哥哥床頭,昏天黑地的絕望和內疚。嫂子也沒怎么和我說話。她多少是有些恨我的吧,我給了她希望,又硬生生拿走了它。
追悼會在哥哥生前的工廠里舉行,簡易禮堂里,白花滿地。我透過那個玻璃匣子看著他的臉。他慘白而浮腫,有些不像他了。那是哥哥嗎?是那個年少時為我捕了無數只蝴蝶還汗涔涔地問我夠不夠的哥哥嗎?是那個有著強烈求生欲望卻堅決不要我的腎的哥哥嗎?在那些陽光明媚的日子我們帶著全家出游,我們的眼睛一起看到那車水馬龍,我們的耳朵一起聽到這世界的喧囂生命如此孤單,我們曾經同行,我卻不能伸出我的手
徹骨之痛中只希望得到諒解
若人生可以重來,我唯一的選擇將是不在哥哥病愈前結婚。當我們已婚,我們的家庭成員關系得以拓展,我們就必須去平衡各方面的關系。這平衡中有滔天的愧疚與悲傷,有永生無從彌合的遺憾與無奈,但我們只能堅強,含淚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