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她撅著嘴回家。忙于家務的媽媽,一直到晚上入睡前,才發現女兒的異常,平日嘰嘰喳喳的她今天話特別少,擁有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默。媽媽溫柔地詢問孩子,寶貝,你怎么了?
她赤足跳下床,從書包里拿出一張報紙遞給媽媽看,稚氣地問,媽媽,什么叫“皮膚饑渴癥”啊?報上說缺少撫摸的孩子會得這種病是不是?媽媽,我可不想生病呢。媽媽怔了一下,橘黃的燈光下,媽媽撞見了女兒充滿期待的眼神,她攤開手指,看看自己兩手。因為長期在工廠做工、操持家務,媽媽的手就像銼刀一樣粗糙。但媽媽無法回避女兒的熱望,即使遲疑著,她也顫顫地將手指落在了女兒幼嫩的臉頰。啊!她忽然發出一聲尖叫。媽媽手上的小毛刺,刮得她臉頰好疼啊!母女倆目光相對,都像一只受了驚嚇的小動物。媽媽尷尬地把手藏到背后,抱歉地垂下頭去。從此,她再也不說什么“皮膚饑渴癥”。
十九歲。她削蔥般的手指,第一次被男孩握住。那個男孩也有初次心動的緊張,握得她好疼好緊,手心都滲出密密的汗珠來。為了掩飾窘迫,男孩提議,我為你看手相吧?她含羞低頭,巧笑如花,好。于是,男孩汗津津的額頭幾乎觸到了她掌心,煞有介事地看她零亂的紋線,好像窺視她此時興奮又忐忑的內心。他的手指,從愛情線,慢慢滑入了生命線,然后蜷起手,把她細嫩的手,緊緊包裹其中。她的面頰,終于升騰起兩朵大大的紅云。
二十九歲。她望著搖籃車里的寶寶幸福甜笑。哦,孩子真是上帝賜予我們的最好禮物,寶寶白藕般的手臂、粉嫩的小臉、胖嘟嘟的小屁股,都有著多么柔嫩的肌膚啊!她忍不住,抓住呵呵笑著在床上撲騰的兒子的小腳,輕咬一口。正午陽光透過窗簾柔暖地照射進來,母子倆都開心得傻笑不止。忽然,像被什么噎住了,一些破碎的畫面重新竄入她的記憶。那年那月,她還只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姑娘,渴求得到母親愛撫,但是,媽媽粗糙的手嚇壞了她,她大呼疼痛,迅速逃離了母親懷抱。從此之后,媽媽再也不敢輕易擁抱撫摸女兒。她是到了二十年后才懂得的,母親的手,粗糙也好,柔嫩也罷,它給予孩子的,都只會是濃濃愛意。當自己尚是襁褓嬰兒時,媽媽也曾這樣細致耐心地撫摸她每寸肌膚,給她滴滴愛意吧。既然如此,她又有什么理由,怪怨自己會得“皮膚饑渴癥”呢?
三十九歲。兒子在學校闖了禍,打傷同學,老公又恰好出差在外,她不得不去學校領人,丟人現眼,帶他回家。這一年時間,單位競爭上崗優化組合,她聽人講,年齡尷尬的她也在“危險行列”,老公又總是出差,即使累到哭,都找不到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兒子還這樣不聽話!她實在氣不過,心里堵得太厲害,剛回到家,一個耳光就直直地扇了過去。打了兒子,手掌卻鉆心地疼,她蹲下來,數日緊繃的神經似乎一下子斷掉,捂住臉,她無助地號陶大哭起來。一分鐘,五分鐘,十分鐘……哭得正酣的她,忽然感覺到一陣溫暖摩挲,在她手臂和頭頂,一團毛茸茸的東西緊貼著流淚的她,輕輕移動。她止住哭,困惑地睜開眼,卻看到兒子的頭正拱在自己頭上身上,兒子也在哭,一邊哭一邊道歉:媽媽,我錯了!這一年,她諸事不順,雙手也不再遵循少女時代復雜的保養程序,馬馬虎虎買一瓶百雀靈,卻用了整整兩年都沒用完。但是,就是這雙飽經生活摧殘的手,抱緊了兒子溫暖的小身體,撫慰著他剛剛挨過打的委屈。在那一刻,她忽然有了戰勝一切困難的勇氣。
四十九歲。兒子大學放寒假回家,帶回一個如花似玉的女朋友。她第一次感慨道,老了!當兒子比自己還高一個頭時,出去逛街,不再是她牽著他,而是高大帥氣的小伙子牽著媽媽了。她很沒出息地躲進廚房洗碗掉了眼淚。在家里呆了幾天,兒子提出想陪女朋友去她家過年,她聽了,內心更是酸澀無比,但為了兒子高興,又不便說什么。在送小情侶離開時,她舍不得,忍不住細細撫摸著兒子臉頰。二十歲的男孩已經懂得羞澀,但他仍舊直直站著,紅著臉,任由媽媽的手指,從他挺拔的劍眉,撫摸到高直的鼻梁、瘦薄的雙耳、緊抿的嘴唇。他原先是有些尷尬的,但當母親喃喃道“你是我一生之中最驕傲的一件作品”時,兒子的淚,在母親撫摸下顆顆晶瑩地綻放。
五十九歲。她和陪伴自己半生的男人,一起坐在金紅的夕陽下。他們閑散地談論一些共同關心的問題。比如老年大學、高血壓、太極拳、降脂蔬菜和孫子趣事。說著說著,他突然深情地回過頭來,對坐在身旁搖椅上的她粲然一笑。然后,他握緊了她的手,像十九歲那個風清月白的夜晚,他的手指,輕輕滑過她細長的愛情線,然后,轉入脈印深刻的生命線,再然后,緊緊握住,捂在掌心,他說:來世我還要你當我的妻,好不好?她在這樣的撫摸中,淚光盈盈,但并不允許它們掉落。她已經生病大半年了,剩下的時光,恐怕只能用分秒來計算,但是,今生無悔的撫摸,讓她終于無所畏懼地微笑,即使升上天堂,她亦會是富足而幸運的女人,因為她一直以來,都擁有愛,擁有撫摸和被撫摸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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