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便是這樣的一個人,戎馬半生,錚錚鐵骨,十年飲冰,難涼熱血。
祖父生于二戰期間的華北農村,兄弟四人,排行老大,祖父本來還有一個姐姐,可惜生下來便體弱多病,最后在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被餓死了,生老病死,在農村是再稀疏平常不過的事。家庭貧困,祖父十五歲便被送到部隊,從此開始他半生的戎馬生涯。
祖父入伍時,已經進入了和平年代,沒趕上二戰,沒趕上抗美援朝,卻在和平年代趕上了大躍進和文革。如何再問他一生中印象最深刻的事,大概就是文革時期在天安門廣場站崗,見到過毛主席和周總理,這也是他后來經常給我們這一代人經常講的事。祖父在部隊,一待便是三十年,祖父將他的青春都奉獻給了祖國,奉獻給了他熱愛的那一身軍裝。
說祖父的熱血,其實我們都不曾見過在部隊里的他,卻總是聽他講部隊里的故事。祖父的臥室里有一張中國地圖,這地圖自我出生便掛在墻上,現在已二十余年了。祖父總是喜歡給年幼時的我們講他當兵時在哪個省哪個縣,并且總是滿臉自豪。祖父現已年邁,不適合出遠門,也便不再到他曾經的部隊去懷念,去感受,因此總是會問去了那里的小輩兒們現在部隊的情況。大概祖父的半生戎馬,到了年邁之際仍然有著牽掛。
祖父幼時家里窮苦,是真的窮苦,以至為了減少張吃飯的口將祖父抵為上門女婿,上門女婿在農村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兒,可是生活所迫,加之祖母無兄弟,要贍養祖母的母親,一來二去,祖父也便答應了。說到祖母的母親,我曾見過這位老太太的,在我年幼的時候,只聽父母講過她,說她是村兒里跳大神的,專門治一些疑難怪病,后來文革破四舊,老太太被紅衛兵帶走了,在監獄里關了一兩年,出獄后再也沒跳過大神。祖父入贅后,實際上也不?;丶业模驗樵诓筷牣敱家荒瓴呕丶乙淮?。
祖父給我講過回家時的趣事。祖父總說,那時候窮啊,沒錢買車票回家,就幾個當兵的伙伴兒一起偷偷地跳火車,那時候身強力壯在部隊又有好身手,跳上火車也不是什么難事。再不濟,祖父他們一伙人會買最近的車票,總有辦法躲開檢票人員的。幼時的我總是會說祖父不誠信,祖父也總是哀嘆地說:那時候窮??!我也便不再說下去。
祖父半生戎馬,對父親一代人是十分嚴格,被子要疊成豆腐塊,每天要按時刷牙,讀書也要認真,當然父親和叔叔到了年齡就都被送到離家很遠的地方去學技術,祖父認為男兒當自強,要讓他們自己闖出一份天地,這樣嚴厲的祖父,我這一輩人是未曾見到過的。
祖父在我看來是溫情的。自我出生之后,祖父便退伍了,經營著家里的一片大果園。我是祖父看著長大的。幼時祖父總是會騎著他的“大鐵驢”自行車帶我到村兒里的小賣鋪買零食,也會騎著車帶我到田地里干活兒,自然,是祖父干活,我在一旁玩游戲。兒時的記憶大多是和祖父相關,桃子熟了,祖父邊摘桃子邊給我吃;莊稼熟了,祖父邊打谷邊看著我;家里的餓看到我就伸長脖子要咬我,祖父便拿著棍子來趕鵝……也因此,我和祖父的感情尤為深厚。即使后來和父母搬到城市里,也會周末回祖父家看望。
祖父患病是我高三那一年查出來的,小腦萎縮,整個人癡傻了,誰都不認識了。當我回家時,祖父總是叫著我的小名兒,祖父還認識我??!那年冬天回家,祖父說留了紅薯,給我做地瓜粥,知道我喜歡吃,便留了大半個冬天。我在為祖父剝栗子,祖父捧著栗子,竟默默地掉起了眼淚。我也找不到語詞來安慰,便岔出話題,讓祖父給自己講年輕時候的故事。
祖父講起自己年輕時候,說自己在部隊的那幾十年,去過山西,去過北京,去過很多的地方,講部隊的伙食,講在部隊有聲有色的生活。不時地還總會問我:丫頭,現在那里怎么樣了?你有沒有去過爺爺的部隊???我也答不上話,便含糊其辭。祖父也不在意,繼續講著他的戎馬生涯,講他在天安門廣場見到毛主席,見到周總理,那是多么激動的時刻。講到祖父冬天在部隊掃雪,夏天在野外訓練,講著講著,便又落下了淚來。祖父年逾古稀,即使小腦萎縮,也還記得部隊的生活,退伍幾十年,那些鮮活的記憶不曾遠去,一直在他的腦海里。
十年飲冰,難涼熱血。
戎馬生涯,當是祖父最難忘的回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