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人問我:“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的愿望是活得久一點,不是為了其他,而是為了奉養母親安享晚年。
我鍛煉身體,是為了承擔責任。
而我此生最重要的責任就是,平安護送媽媽過完幸福的一生。
坦白說,在爸爸過世之前,我很少認真想過生死的問題。看起來健康、有活力的爸爸,在從來沒有生過病的情況下,突然重病入院,匆匆離開人間,這給上了我一堂非常深刻的生死課程。
接著,我開始注意到,在身邊的壯年朋友中,陸續被診斷為癌癥末期的案例增多了,幾個月之后他們就撒手人寰,留給哀慟的家人無限追思。自認為活得非常瀟灑的我,不免有了非比尋常的危機意識—萬一,我先走了,留下媽媽該怎么辦?
媽媽的個性堅毅,甚至有時候到了強悍的地步。但是,我知道那并非她的本性。媽媽是為了這個家而挺住的,而這個家目前只剩下我和她。萬一,我先走了,對媽媽來說會是個無法承受的打擊,而且沒有人會像我這樣照顧她。并非兩個姊姊沒有善盡孝道,事實上母女連心,她們比我更懂得如何孝順媽媽。只不過她們都出嫁了,有自己的家庭,只能在周末時回來探望,而這幾年來大部分的時間都是我在服侍媽媽,所以媽媽對我依賴比較多。我常以為媽媽是我前世的女兒,我應該上輩子沒有好好照顧她,這輩子要好好地補償她。
在人生的不同階段,對于媽媽的印象及感受都不一樣。
我童年的時候,她是一個很辛苦、勤快、慈祥和藹的媽媽。我常陪她熬夜工作到凌晨,聽她踩著縫紉機的聲音,替顧客趕制衣裳。
我青少年時期,她是一個很啰唆、愛嘮叨,而且脾氣變得不好的媽媽,經濟不景氣及生活壓力,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從大學到服兵役這段期間,她是一個疲累且積勞成疾的媽媽。為了改善家庭經濟條件,她舍棄了最愛的裁縫,到親戚家幫傭,我看見她的辛勞,開始懂得心疼她的付出。
等到我上班、創業了,她已經是個飽受病痛折磨而焦慮憂愁的媽媽。如今,她歷經喪偶的苦楚,看盡人生悲歡離合,變成一個知足而惜福的媽媽。
事實上,對媽媽的印象,都是子女內在對自己滿意度的投射。媽媽始終是同一個人,她沒有變,是我看待她的角度變了。
無論處于人生的哪個階段,無論她在我心中是個怎樣的媽媽,現在的我都已經學會從不同的角度去體諒她的一切。放下過去自己觀察上的主觀障礙后,我才知道,從前是怎樣盲目地愛過她,也了解了我曾經怎樣幼稚地抗拒她,更明白以下這個永遠無法改變的事實:從小媽媽就對我太好,姑且不論管教方式對錯與否,打歸打,罵歸罵,啰唆歸啰唆,她從來沒有放棄過我,也從來沒有把她的利益放在對丈夫、子女的照顧之上,她總是犧牲自己,委屈自己,希望給丈夫、子女更多的關愛。或許過于強烈的愛并沒讓她事事如愿,甚至讓她感到某些壓力。如此深重的愛,是一種典范,更是一種召喚,讓身為子女的我們,懂得了如何對待別人付出,知道了要時時刻刻回來承歡膝下。
媽媽中風,是給我提早覺悟的機會。我總覺得媽媽是用犧牲自己的肉身,來教導我體驗生命的本質。我開始學會擁抱年老的媽媽,開始學會對她生澀地說出:“我愛你!”盡管還是偶有口角,甚至激烈爭吵,但是我比從前更知道及早認錯道歉,更知道兩人相處的底線,以及彼此這段關系要如何維系,也更知道把握當下,時時感恩。
“珍惜”雖然是比較健康的字眼,但卻不足以形容我對目前這段母子關系的態度,比較貼切的用語是“疼惜”。媽媽是上一代辛勤勞苦的典范,她為我樹立榜樣,并讓我的感恩能有回饋的對象。
12年前,媽媽腦干出血中風昏迷,在加護病房待了一個多星期,我到林口的竹林寺祈禱,向觀音菩薩祈求,以有生之年改吃早齋為誓,希望媽媽能醒過來。菩薩的大慈大悲,給了我們母子重新認識彼此、互相關愛的機會。這條路雖然走得艱辛,卻有很大的進展。
意料之外的卻是,6年之后爸爸過世,讓我再度嘗到生離死別的痛苦,刻骨銘心到足以明白:原來過去在小情小愛上所遭遇的打擊根本不算什么;生命有很多功課,都須親自去經歷、深刻去體驗,才能學得來。
我慶幸自己有這個機會,能跟著媽媽一起學習生命的課程。當我同輩的親朋好友們忙著結婚生子的時候,我能夠幸運地以逐漸步入中年的腳程,學習如何與銀發母親相處,體驗另一種母子關系。
在別人眼里,我和媽媽之間的親情距離,比一般的母子更為親密。因為我必須牢牢牽著她的手,才能幫助她緩慢而吃力地步行。血脈相連的母子,緊緊握手的感覺,非常特別。但愿,每次牽手與放手之間,都能讓彼此更自在。
盡管媽媽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衰弱,興致不減的她,還是常常要我陪她旅行。這些年來,我們去過巴厘島、新加坡、香港,也在臺灣各地行走。人家都說:“旅行,是借由離開熟悉的地方,去陌生的地方尋找自己。”然而,對我和媽媽而言,旅行沒有那么大的學問。我們已經到了足夠了解自己和彼此的地步,去旅行只是因為我們發現夕陽無限好,而旅行是欣賞黃昏彩霞滿天的一種方式。走一步、算一步,每一步都能遇見幸福。
至于,天涯的盡頭,會是什么?我們母子尚無定論。媽媽對宗教始終半信半疑,每逢年節慶典時,她只熱衷于民俗禮儀的祭拜方式,而尚未能夠依賴信仰的力量安頓身心。我試著引導她一起拜佛誦經,她也愿意虔誠以赴,只不過我自己不夠用功,媽媽的進度也極其有限。可是她愿意接受我的建議,以有限的眼力和微弱的手勁,端坐桌前,很吃力地抄錄《心經》,這令我感佩萬分。歪歪扭扭的筆畫里,透露出堅韌不拔的個性。她這么努力用功,絕對有十倍的功德回向,給天地、給爸爸,也給她自己。
爸媽相處大半輩子,雖然彼此分歧很多,但共同點就是他們窮盡一生都在做利他的事,很少為自己打算。我認為他們都是不必修行就已經很有佛性的人,無論天上人間,終究會往快樂的方向前去。
佛說:人生在世,父母為親,非父不生,非母不育。是以寄托母胎。懷身十月,歲滿月充,母子俱顯生墮草上,父母養育,臥則蘭車。父母懷抱,和和弄聲,含笑未語。饑時須食,非母不哺。渴時須飲,非母不乳。母中饑時,吞苦吐甘,推干就濕。非義不親,非母不養。慈母養兒,去離蘭車。十指甲中食子不凈,應各有八斛,四斗。計論母恩,昊天罔極。
每次讀到這部經典,我都會流下眼淚,深深感嘆:父母恩重難報。我已經失去孝順爸爸的機會了。所以,才更積極地把握和媽媽相處的每一天。
幸福,需要好好把握;生命,卻仍是未知數。萬一有一天,我真的先走了!我會放心地把媽媽交給佛祖,或上帝。對我而言,不同的宗教只是信仰的儀式有所差異,最終的信仰必須靠自己通往內在的本體。天堂或極樂世界,只是世人向往生命去處的標記,先來后到并沒有太大差異,只要彼此都曾認真活在對方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