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著暗紅色的POLO,沿著5號公路,一路向北。車窗外的天,黑沉下來,我像開進一只沒有光的盒子。公路的中段有家旅店,殘缺不全的霓虹招牌嗞嗞地跳閃著。我決定住一夜。
房子很舊,房間到處是積塵,雖然有獨立的衛生間,卻臟得不堪入目。剛才站在外面的男人大概已經進去了,一陣開關門之后,12號房里傳出女人隱忍興奮的嚶嚀聲。我一個人躺在寬大的床上,不由得想起林欣和她悠然輕淡的體香。但是,她已經離開我一年了。
就在我迷蒙入睡的時候,走廊里忽然傳出一個男人的咒罵:“開門,沒事鎖什么門!”接著是一陣敲打柜臺的聲音。漸漸地,男人變得急躁起來。很顯然,他踢倒了什么東西。巨大響聲引起走廊里的騷動。似乎有好事的房客,也走出來探看究竟。可就在這時,突然響起一聲驚叫,是一個男人驚恐萬分的聲音……
滿嘴黃牙的老板娘死了,死在柜臺后面的小房間。她僵硬的姿勢很詭異,低著頭,跪在地上,雙手交叉在胸前,像是虔誠禱告的樣子。而她身后的墻壁上,用鮮紅的血寫著一句話——讓我們用心懺悔吧。
12號房的男人顯得格外敏感,他抓起我的衣領說:“你怎么知道?是不是你干的?”
我一把推開他說:“難道你看不出這是個圈套嗎?一個連手機都沒信號的地方,會給你留下這么明顯的破綻?看看墻上那些字,我猜做圈套的人……很快就會來了。”
我的話,讓空氣變得冰冷。每個人都凝神不語,墻上的血字干涸出鐵離子的暗紅,一瞬印進人心——讓我們用心懺悔吧。
誰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誰都要接受一場未知的審判。我們幾個素不相識的人,卻被圈進了同一個法場。
12號房的男人拉起那個長發女人回房間去了,沉重的腳步踩著碎玻璃咯吱作響。我想四處找找,看看還有沒有別的出口。突然12號房間里傳來女人的叫聲,我慌亂地跑過去。房間的桌子上,放著一張紅色的信紙,上面壓著一把鋒利的匕首。紅色信紙上寫著:周凱,切掉自己的五根手指,來換取自由。這是你懺悔的代價。
很顯然,12號的男人就是周凱,他憤怒地抓起匕首扔在地上,“砰”的一聲關閉了房門。我呆立在門外,感覺一切已經開始了。
我闖進她的房間,昏暗的空氣里,飄散著杏仁淡淡的甜膩味道。我沒有看到周凱,只聽見衛生間里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我小心地走進去,沒想到竟看見一幕觸目驚心的畫面:周凱仰面躺在氤氳的浴盆里,兩只手被整齊地切下來,丟進了馬桶。溫水置換出他身體的血液,讓他的臉,紙一樣蒼白脆薄。眼鏡男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我的身后,我們彼此對望,交換著說不出的驚恐慌亂。
忽然,我打了一個寒戰。因為我看見眼鏡男的手里,竟握著一把匕首和一張紅色的信紙。他遞到我面前,但我卻下意識把手放在身后。信紙上寫著:梁言,切掉自己的舌頭,來換取自由。這是你懺悔的代價。
看著梁言渾身發抖的樣子,我不知道應該恐懼,還是慶幸。仿佛他身上感染了不可救藥的瘟疫,我一路倒退出門外,遠離著他。而2號房的老先生,已經癱軟地坐在門口,喃喃地說著:“不要、不要……”
梁言緊握著匕首懸在眼前,猶疑片刻,忽然張開嘴巴,緩緩地吐出了舌頭。
這一刻,我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無比急促的心跳。但我身旁的老先生,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死死地捂著自己的胸口,大口地喘息著。突然他長吸了一口氣,竟直直地栽倒在地上,沒了生息。我小心地觸摸他的脈搏,許久都沒有生命的跡象。他竟然還沒接到最后的通牒,就被嚇死了。
也許我們都是第一次目睹死亡的來臨,梁言手中的匕首,失神地滑落在地上。寫滿恐懼的臉上,一片死灰。
我們出不去了。整整一天,都找不到逃出這間旅店的生路。饑餓讓我無力地躺在床上。想起死去的周凱和老先生,我忽然覺得,等待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刑罰。
12號房的女人和梁言都聚在我的房間里,我們要守在一起,熬過這個夜晚。12號房的女人,坐在亮白的日光燈下,梳著自己的長發。她說:“我叫安怡,如果看見有我名字的紅紙,直接把它扔了,別讓我看到。” 我和梁言都沒有說話。難捱的夜晚,這是最不愿提起的話題。我坐了起來,試探地問:“你們,都因為什么來這家偏僻的旅店?”
一句話,似乎說中了三個人的隱私,沒有人把話接下去。我猶豫了一下,從懷里掏出手機,找出一張彩信圖片。那是一幅白色面具的圖案,下面寫著:9月12日,5號公路,平安旅店。
看梁言和安怡的表情,就知道他們也一樣收到這樣的彩信。原來我們雖然素不相識,卻都有同一個被懲罰的理由。
頭頂的日光燈就在這一刻熄滅了,我們三個人驚慌地跳了起來。走廊里傳來清晰的腳步聲,鬼魅般經過門前。我再也無法壓抑心里的恐懼,拉開房門大聲喊:“出來,你究竟是誰?到底要做什么?”
但我只看到一團影子,裊裊地消失在昏暗的大門前廳。我發瘋似的追了過去,安怡緊緊地跟在我身后。可是當我們跑到前廳,里面竟然空無一人。我踢開每一扇房門,忙亂地搜索著。可是空空的房間里,只有年久的灰塵。
最終,我拉起縮在角落里的安怡,頹喪地回到了13號房。只是推開房門的一刻,眼前駭人的景象,讓我們驚呆了。梁言僵直地坐在凌白的月光中,一動不動。喉嚨被整齊地劃開了一條切口,舌頭從傷口中被拉了出來,像一條粉紅色的領帶。
這已經是停食的第二天。遠處的公路上,偶爾開過匆忙的車輛,卻無人看見我和安怡無力的求救。還好有太陽,我們倆擠在窗口溫暖地曬著。安怡說:“你猜,下一個會是誰?”
“是我。”我閉著眼,感受陽光細癢的紋絡。
“你那么急著去死?”
我轉過頭,看著安怡認真地說:“因為我不想做最后一個等死的人。”
是的,我不知道如果只剩下最后一個人的時候,還有沒有能力撐下去。
“那你要失望了。”安怡輕輕地搖了搖頭。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紅色的信紙和匕首說:“我比你先拿到了。”
安怡的手一直在抖,顫巍巍地紙頁上寫著:安怡,在自己臉上深劃二十刀,來換取自由。這是你懺悔的代價。
安怡突然抱住了我。纖弱的身體像一根要折斷的稻草。她不停地吻我,在我耳邊輕輕地說著:“你是最后一個見到我樣子的人了,你要記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