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墳頭,荒草萋萋。
眼里噙著淚,旁近是父親不再巍峨的身軀。我不知道自己已經是第幾次站在了這里。——盡管,我也只來過鮮有的幾次。環顧四周,青山,綠水,雖是寒冬,卻也能彰顯出一派生機來。這曾是父親生長的搖籃啊!三十年前,三十年后,“雕欄玉砌應尤在,只是朱顏改。”
往事如煙。
奶奶出生于上個世紀二十年代,自那時至今,不可以不說是多事之秋。動蕩的歲月里,在這深邃的大山中,生活的艱辛便不消多言了。雖不至于哀鴻遍野,餓殍滿地,卻是常常挨凍受餓,手足皸裂亦是屢見不鮮。我不知道,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奶奶,是如何把她七個孩子拉扯大的,我也不知道,在這近乎隔絕人世的深山中,父親卻又有怎樣的童年。我只知道:奶奶在勞苦,在企盼;父親在成長,在努力。
走過了山的這頭,奶奶卻駐留在了山的那頭;道路崎嶇,父親來到了城的這邊。當父親算是真的有所建樹時,奶奶也真的老了……
流年似水。
后來便有了我,記憶中童年的我是不大愿意回到這“阡陌交通,雞犬相聞”之地的,遠隔城市的韻味,倒不乏泥土的氣息,在這沒有電視電腦,煮飯燒柴搭灶,電壓時高時低,手機信號不穩的地方,實在樂趣難尋。加之交通不便,我回來得就更少了。這似乎是假期苦差,那時的我老是皺著眉頭去做。
然后長大了些,就覺得這其實也不差,山高而威聳,水清而澄澈,絲毫沒有城市的喧囂嘈雜,更別說是垃圾遍地的光景。若要用“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遙山皆有情”來形容,卻大可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山水的純,造就了人的純。或者說,這里的人風塵仆仆的外表下,是足夠無暇的心。在我印象里,放牛孩童的兒歌,砍柴耕地的山歌,有“高猿長嘯”之恢宏,卻毫無“哀轉久絕”之悲苦,飯后茶余,沒有誰家的門是關的,當然大步進去,辦事也罷,談話也好,喝上兩口小酒,主人必然給你一片赤誠。這不失為農閑時的一種愜意享受。
再后來便是現在了,我真正地了解這這里的生活形態,也算真正愛上了這,在這不加雕琢,不做掩飾,一切純樸自然的世外桃源,豈有什么虛偽狡詐,道貌岸然,趨炎附勢可言?這不禁讓我想起了鐵達尼:城里山里,正如頭等艙三等艙,一山之隔,兩個世界。
奶奶勿疑是受了這大山熏陶,為這大山所陶醉的。她生在這山里,也決心葬在這山里。所以任憑家人如何勸,她也不肯到城里住——她終于是如愿以償了。究其一生,艱辛勞苦,但卻是無悔地閉上雙眼的:了卻了對孩子的牽掛,放開了對丈夫的牽掛,她心中只有山了:
她戀著山,正如山戀著她。
……
不知不覺,紙錢已是灰黑,香火也熄滅了。“該走了罷。”我看了看父親:紅著眼,我覺得父親矮了些許,我找不到那個有淚不輕彈的巍峨了。
是心上割了血痕,還是眼中進了飛沙?我不信父親會哭——畢竟,我就沒見過父親哭。
然而,當赤子之心遇慈母之愛,在人間與天堂相對而視時,誰又會禁得住淚泉的噴涌呢?人,總是感性的。
哭?這又讓我想到了奶奶的哭。
奶奶自是堅強的,但她的哭卻多了去了。每次我回家離家,她一定會哭,要么是喜迎的熱淚,要么是別離的流涕。記得有一次,車才開出一段,奶奶就追了出來,蜿蜒的道路上是奶奶顛簸的身姿,那早已佝僂的腰,那早已襤褸的衣,我內心不禁又浮動了。“這是自家腌好的肉,城里的又貴還不好吃,快拿去吧…”說著硬塞給了爸。“回去吧。”眾人都勸,車也開動了,卷起漫漫黃沙。奶奶卻不肯走了。朔風呼嘯,飛沙漫天,模糊中,我猜得出奶奶打濕的雙眼。
母性,總擅長于情感的物質表達。奶奶算是給了最好的詮釋,然而,她卻就這么睡去了。
哭?現在換墳外的人哭了。
寒風瑟瑟,物是人非,昔日那個一米零八的孩子現在已經挺著一米八零的個子站在您面前了,拋卻懵懂無知,帶著成熟自立,奶奶,我們正面對面。您聽得到嗎?現在,不是又到了您對我噓寒問暖,我與您促膝長談的時候了嗎?而您,怎么就這樣走了呢?
樹枝搖曳,我算對那句說濫了的話有了真正理解: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
我又看了看父親,他就那樣靜靜的駐立著。
不打算走了罷?我也不走了,就這樣站著,站著……